那扇沉重的大門,一進屋就狠狠把門撞上。我找到一盞油燈點亮,抖抖顫顫地舉著,來到書房,心想看看我的礦石收藏,興許能讓我忘記剛才不愉快的一幕。誰知道,我未及把油燈放到桌上,突然發現他們一張張臉都緊貼在我的玻璃窗上。我知道我是永遠別想擺脫他們了,永遠,永遠,永遠。我意識到燈光正照著我的臉,他們一個個瞪大了眼睛,看得出他們是在細細打量我。我吹滅油燈,雖然心裡明白我不該這麼做。而現在他們也明白了,我在躲避他們,我害怕他們,但這樣肯定會更加激起他們的好奇心。這時,我的理智早已被恐懼壓倒,我不顧一切地奔進臥室,從床上拖下床罩胡亂裹住腦袋,捱進房間的旮旯,緊貼牆壁站在那裡……”
17
海明威和歌德沿著另一個世界的道路退下。你問我為什麼要把這兩位弄到一起,他們原本是風馬牛不相及,毫無共同之處!但這又怎麼樣呢?你覺得歌德在另一個世界會願意和誰相處呢?與赫爾德①?與荷爾德林②?與貝蒂娜?與埃克爾曼?請想一想阿格尼絲,當她想象自己每逢週六在桑那浴室中都要聽到女人的嘈雜聲,她感到莫名的恐懼!那麼,歌德怎麼會嚮往赫爾德呢?儘管有點大不敬,但我不妨告訴你,他甚至不會嚮往席勒。他生前是絕不會承認的,因為那樣會使他終身沒有一個知己朋友,這結局也太悲慘了。席勒無疑是他最好的朋友。但這“最好的”只是指比別人更要好,而坦白地說,那些人其實並不那麼要好。他們是他的同時代人,不是他自己的選擇。他甚至沒有選擇席勒。當他意識到這些人將終身陪伴他時,他的確感到焦慮。但是沒辦法,他不得不安之若素。但死後難道還得和他們廝守不成?
正是出於對他由衷的愛,我於是夢想出他身邊有一個人令他頗感興趣,(也許你忘了,我可以提醒你,歌德終生都對美國非常向往!)而且此人又不像歌德晚年時主宰德國的那幫浪漫主義的小白臉。
“你知道,約翰,”海明威說,“能和你在一起,純粹是緣分。人們個個對你崇拜得五體投地,我的幾位妻子,還有老葛特露德…斯坦因,準備給我一處比較寬敞的鋪位。”談到此,他突然哈哈大笑:“當然啦,可不是因為你這副令人難以置信的稻草人般的尊容!”
海明威的這番話不大好懂,我必須稍作解釋:不朽者在另一世界散步時,可以選擇他們生平的任何一種裝束打扮,歌德此刻選擇的是他晚年獨自在家時的樣子,除了他的最親近的幾位以外,無人知道他是這副打扮:他有見光流淚的毛病,因此戴了一副綠色眼罩,用一根細繩系在腦門上;腳上蹬著拖鞋;一條又長又厚的羊毛大圍巾纏在脖子上,因為他害怕感冒。
說到他這副讓人不敢相信的稻草人般的打扮,歌德喜不自勝地大笑,彷彿海明威的話是對他的讚美。他湊到他跟前輕輕他說:“我這副裝束主要是為了貝蒂娜。她每到一處,都大談對我的愛,我要讓大家看看她愛的是什麼。現在她一看見我,就忙不迭逃命。我知道她現在恨得捶胸頓足,因為我丟人現眼:無齒、禿頂,眼睛上還蒙了這副可笑的玩意兒。”
① 赫爾德(1744…1803),德國哲學家、批評家。
② 荷爾德林(1770…1843),德國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