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人們記不得自己的恩人,但從來不會忘記自己的仇人。
那個男人,如此普通平凡,卻讓韓秦失了心,鐵了心,豬油蒙了心,狠了心,毅然拋下他一早給她準備好的男人,工作和以後錦繡的生活,跟他走了。
自己跟老伴說過什麼?韓相亭永遠記得她走的那一天,自己砸了韓秦的鋼琴,冷冷地發誓:“她不會有好日子過,她會後悔的,如果不是跪著回來,我絕對不會原諒她!”
一切都被他說中了。韓秦果然沒有好日子過,那個男人很年輕的時候就得了肺炎,突然暴斃,她一個人拉扯著幾歲大的孩子,在一個三流學校教書。
韓秦,他韓相亭的女兒,自小被稱為音樂天才的女兒,培養了那麼多年的女兒,在一個三流學校教書,穿的是打過補丁的裙子,半個月也吃不上一次整肉。
韓相亭猜的對,她果然沒有好日子過;但韓相亭猜不到的是,她從來不曾後悔。
一開始私奔的小夫妻舉步維艱,勉強支撐一個小家庭的時候,他以為韓秦應該會後悔了,然而她沒有,她高興地在大冬天裡,把那雙本該摁著黑白鍵盤靈活而歌的天才的手,泡在冰涼的地下水裡搓洗那個男人的衣服;
等男人暴斃而亡,留下孤兒寡母的時候,他以為這下韓秦總該後悔了,然而她沒有,給黃曦辦了簡單卻絕不敷衍的後事,換了更小更破的房子,跟校長申請了兼課,一個人帶著孩子,為了省電,在25瓦的燈下,一個一個教黃喜認字;
老伴在他身邊哭,說女兒的脾氣你還不知道麼,這脾氣像誰你不知道麼?她永遠不會回頭,更別盼她回來認錯。如果心疼她,只有我們去找她。老韓啊,去找她吧,這孩子太苦了。
韓相亭記得自己乾巴巴地說:苦麼,她自找的,我就是要她明白,她錯得有多厲害。
老伴不再說話,只是默默流淚。
韓相亭很想跟她說,我的脾氣你還不知道麼,她的脾氣像誰你還不知道麼,我永遠不會去求她回頭,正如同她永遠不會回頭。而只要她肯回家來,我自然一次補償到位,該她的我一切都給。
他只是想不到,韓秦會出車禍。那天他得知這個訊息後,頗發了一陣呆。第一個念頭居然是,完了,他輸了。這輩子再也等不到女兒跟他認錯。因為韓秦先通關了。
他的女兒,那麼出色聰慧,自小被他疼在心尖的女兒,他最大的驕傲,就這麼沒了。
要等很久,他才發現老伴吐血了。本來身體就不好,受了刺激,更如江河日下。
她臨走前,死死抓著自己的手,老韓啊,我也沒別的想法,你把那孩子接回來養著,我求你了,那麼多年了,我沒勉強你做過任何事,就這一件,你答應我。
他只是泣不成聲,最後也沒說什麼。
老伴走了,韓秦走了,那個罪魁留下的拖油瓶還指望他來養?
放屁!韓相亭很想罵人。怎麼不一起撞死了?死了才好。
他顧自己固執地活著。他有錢,選了最好的養老院。
他也不寂寞,糾結了一輩子也沒想明白的問題,他可以一直一直想。
每天傍晚,揹著雙肩書包,穿著白色短袖襯衣,藍色揹帶裙,一頭黑髮紮成兩個俏皮的辮子,少女走在家門前的小道上,落日餘輝在她柔韌如春柳的身上映出一層絨毛般的光芒。
韓秦甜甜笑著。爸爸,今天我只練一個小時好麼,陳娟娟叫我去她家裡吃蛋糕。
韓相亭閉了下眼,試圖坐起來。他有些尿意,本來可以叫護士幫忙,但他是很要面子的人,怎麼能讓人看到那麼猥瑣的樣子。未免太沒有尊嚴。
只是這樣一個動作,居然撐了幾次都沒完成,身體越來越不聽使喚。
韓相亭吸口氣,再度用力的時候,突然身子一輕,胳膊底下穿過兩個年輕的臂膀,並不健壯,但卻足夠有力。
黃喜將他攙起,然後默默站到一邊。
這個人,是他的外孫。
韓相亭想冷笑,又伸手顫巍巍地去夠床下格里放的尿壺。
黃喜在邊上靜靜看了幾次他的努力嘗試,才俯身抓起尿壺遞到他手裡。
老頭子蒼白的臉上是一絲羞憤的紅。
真好笑。黃喜想著,卻完全沒有想笑的慾望。
只是看著他的逞強和衰弱,也沒有心疼或者氣憤的情緒。
韓相亭瞪著他,想叫他滾開。但說不出口。
最後叫養老院的工作人員給黃喜電話的人是他。最後想見黃喜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