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間山東巡撫便要趕來青州,親自審問楊知府“交結近侍、監守自盜”等案。
一陣怪風橫拍過來,那燈籠哧地熄了。呂方覺得渾身都是涼颼颼的:“原來如此!這山東巡撫如此作為,必是要諂媚錢彬!楊知府將我只囚不審,原來也是為了全力護我。可恨那神通廣大的錢彬,竟要藉機將楊知府誣衊下獄……”他心內覺得無比憋悶,既痛恨錢氏貪暴,更歉疚楊知府因此受累,喃喃道:“不想我呂方一意孤行,倒連累了楊青天……”
按大明州縣衙署的佈局,州縣之獄大多坐落在衙署院落之西。二人出了大獄向東行,過了青州府衙,再向後穿過兩進院落,便進了一座幽靜的庭院,到了知府及其家眷的居所。
燈火輝煌的大廳上端坐一人,白麵長髯,正是青州知府楊關毅。此時這位名滿朝野的楊青天已換了一身月白色的儒服,臉含笑意,渾不似呂方想象的那般頹喪困窘。
見得呂方進來,楊關毅忙含笑而起,拱手道:“牢中的獄卒多日來驚擾先生了吧,我這裡略備薄酒,給先生壓驚。”聽他言語隨和,呂方心內倒滿不是滋味,長揖到地,道:“適才在道上,晚生才聽得大人也遭累受誣,心內既覺悲痛,又覺慚愧。”楊關毅卻一擺手,笑道:“先生多慮了,快請落座,咱們隨意聊聊。”
把酒暢談,楊關毅並不跟他說起牢獄官司之事,反笑道:“聽說先生深囚黑獄,依舊絃歌不絕,終日以張橫渠之說自勵。身處困厄,心志不移,這才見得平生學問!”他似是很喜歡呂方這爽直性子,跟著便與他談起張載的橫渠之學來。
張載乃北宋大儒,世稱橫渠先生,開創關學一脈,力倡天地一氣、萬物一體之說。呂方平生讀書,在張載的橫渠之學上多下工夫,這幾日身陷黑獄,便靠吟誦張橫渠之說振奮心氣。聽了楊知府的話,呂方頓生知己之感,當下侃侃而談。二人相互闡發儒家的微言大義,倒是相得益彰,均有相見恨晚之意。
聊了片刻,楊關毅忽道:“原來先生於張橫渠的民胞物與之說用功極深,怪不得肯挺身而出,為民申冤。”他本來言笑晏晏,此時忽地臉現肅然之色。呂方忙躬身道:“大人學問淵深,更難得的是肯為民作主,不計個人安危,這才真讓晚生佩服!”
楊關毅點點頭,低嘆道:“老弟說得對!我確是遭人構陷,山東巡撫孫大人最晚後日便會由濟南趕到此間。他是錢彬的死黨,我將錢彬得罪不淺,他斷不會放過我的。老弟走吧,走得越遠越好。今日,我還是青州知府,可放老弟逃生,改日我淪為階下囚,老弟便來不及了。”
“大人說的哪裡話來?”呂方臉色一紅,立起身來,“此事因我而起,以致牽連大人,呂某豈能臨陣逃脫?呂方甘願陪大人去見孫巡撫,分辯明白。”情急之下,他聲音不由大了起來。
楊關毅搖頭道:“老弟有所不知。我是錢彬的老對頭了,近日京城的人彈劾我交結近侍、監守自盜等罪,其實不過是個幌子。三年前我做刑部侍郎時,便曾連上三疏,彈劾錢彬貪贓枉法,以致被貶官來此。這一回我抓捕錢伯仁,錢彬惱羞成怒,定會借孫巡撫的手,要我的命!”
呂方心內驟緊,這時才知這剛直不阿的楊青天將錢伯仁收監,竟是冒了天大之險。他吸了一口寒氣,道:“大人既知錢彬要對您動手,卻猶要為民作主?”
楊關毅凝目瞧了他片晌,忽地點頭笑道:“人言你是青州一大痴人,我卻覺得你是當今一等義士。嘿嘿,先生與其呆在此地捨生取義,不如留住這有為之身,去為天下百姓辦一件赴湯蹈火的大難事!”呂方覺得楊關毅的目光忽然沉了許多,忙道:“請大人吩咐,晚生決不退縮。”
楊關毅緩緩道:“錢伯仁只是跳梁小鬼,錢彬才是禍國大妖!錢伯仁只能禍害一兩個孫老漢,錢彬卻會動搖社稷,禍害萬千個孫老漢。這赴湯蹈火般的難事麼,”楊關毅緊盯著他,一字字地道,“便是,進京!告錢彬!”
呂方微微一愣。楊關毅目光一燦,忽又笑道:“此事風險奇大,實非老弟力所能及。老弟敢不敢?”他笑容極淡,但映入呂方眼中,又覺得那笑極沉極重。呂方揚眉道:“橫渠先生曾發宏願: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晚生便傾了這一腔熱血,但求為國除奸,為民請命,何懼之有?”楊關毅才噓了口氣,自懷中取出一紮紙箋,鄭重遞到呂方手中,道:“狀告錢彬之事須有勇氣,可也不能莽撞。先生進京後,先去找刑部尚書柳峻大人。事若有變,便將此詳記錢彬惡行的秘錄交給柳大人,請他擇機而動,為國家除此大奸。你見了柳大人,便全聽他定奪……”呂方一一記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