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談得很親切,普通人之間,總是容易談得攏的。
然後就是洗塵的一宴,桌上擺滿了紅白葡萄酒、伏特加與各種生菜。宴會主人是共和國電影委員會的副部長,他的頭髮大部分已經脫落,靠近後頸處還有三綹頭髮,他把它反過來牽引到頭頂上以掩蓋光光的頭頂,遇到一陣風,三綹頭髮便會披到背上,令人一時愕然,不知他的髮型發生了什麼古怪的變化。
他親切、隨意、健談、豪飲,而且從第一分鐘就表達了對中國客人的格外的熱情與尊重。在喝了幾次酒,說了一些歡迎的話以後他就開始唱起歌來,同座的喬治亞主人立即應和起來。他們唱得都比較溫柔抒情,眯著眼睛,讓人感到一種全身心的奉獻和消受。特別是其中一位比較年輕、身材適中、臉颳得光光的人,他是報紙的記者,一張口就聲音不凡,醇厚悠長,有後味,有真情,令人感動。
他們唱了幾個我從來沒聽過、但絲毫不感覺陌生的歌,我想那是民歌,民歌是容易被人接受的。我想那歌的內容一定是歌唱美麗的喬治亞,因為那歌與此時此地的風光、氣候、河流、樹木、山城、建築、傳說都是那麼諧調。
我想起了《 蘇麗珂 》,我想聽到她,但我不知道他們會不會唱《 蘇麗珂 》。畢竟,喬治亞、第比利斯,和斯大林愛唱的《 蘇麗珂 》,我只是在久已被人遺忘了的三十年前出版的歌曲集上看到過啊!而紙上的東西總是不能叫人放心的,看世界地圖與在世界各地旅行,這中間的差別是太大了啊!
“《 蘇麗珂 》!”我小聲說,像是自言自語。我在試探,冒險般地。
那位嗓子好的記者首先注意到了我的自語,他從他的歌兒裡睜開了眼睛,徵詢似的看著我。
“《 蘇麗珂 》!”我又說,似乎仍然有些膽怯。
“您說《 蘇麗珂 》?”一道光輝照亮了他的臉,他又大聲重複了一句:“蘇——麗珂?”
“是的,是《 蘇麗珂 》。”我堅決地回答。
“讓我們唱《 蘇麗珂 》……”他大聲說,他的話音剛落,副部長唱起了悠揚婉轉的第一聲部,而記者唱起渾厚深情的第二聲部來了。
沒有錯,就是她,別來無恙。好像是驗證一段往事,好像是重溫一段舊話,好像是在試驗一種使時光倒流的新式機器,真不知道如果有這樣的機器的話它是妖魔還是仙子,我們不能不小心翼翼。
慢慢地,我隨著他們一起唱了起來,我是在喬治亞,我是在第比利斯,我是在和當地的人們一起唱《 蘇麗珂 》,而《 蘇麗珂 》是斯大林愛唱的歌曲,這是多麼遙遠的、早已一去不復返的往事!而這一切又是真實的,堅硬而又鮮活的真實。不容置疑而又不可思議,它好像太浪漫又好像太嚴峻。斯大林沒有了,他的生命和他的地位沒有了。再看不到他的一張照片或者一個雕像( 據說在離第比利斯不遠的哥里城——斯大林的故鄉,還有全蘇唯一的斯大林雕像 )。當年的中蘇關係沒有了,當年的我們自己也沒有了……
但是還有《 蘇麗珂 》。
他們唱得很好,他們唱到每句結束時似乎有一種三聯音的味兒,是我唱不出來的,也許這就是道地的喬治亞民間風味吧?
每一段的最後,他們都以無限柔情吐出“蘇麗珂”這個詞來,這也是中文譯詞中沒有反映出來的。
此後又連著舉行了三次盛大宴會,一次在旅館,由一位詩人兼電影廠廠長主持,一次在葡萄廠,一次在山中。說老實話,我們在第比利斯的主要活動乃是吃飯,每次吃四五個小時。我本來以為去酒廠是參觀他們造酒,結果並無參觀專案,在汽車上坐了兩個小時,然後坐下就吃,吃完,再坐車兩個小時回旅館,又到了晚飯時間了。這種接待和安排給我提供了相當意外的全新的旅行經驗。
吃得可真好!一進那間餐廳你就會心花怒放。長桌連在一起,擺滿了各色生菜、沙拉、火腿、臘腸、烤雞、牛排、羊排、豬排、燻魚,特別是油光鑑人的金色的烤仔豬,照耀著全室和入席的每個人。還有餐具餐巾花束,使席面如色彩絢麗的圖畫。酒的顏色似乎也經過精心的搭配,增加了那種五光十色的感染力。
然後開吃開喝,然後主人和客人不停地說話、祝酒。為了和平,為了友誼,為了婦女,為了兒童,為了喬治亞,為了第比利斯……我還提議:為了電影和葡萄酒,因為電影和葡萄酒能使人們友好地坐在一起。大家都活躍起來,高興起來,唱起來,跳起來,歌之詠之舞之蹈之。麵包端上來了,麵包又長又大,誇張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