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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部分

在她已發表的作品當中,《私語》、《燼餘錄》及《對照記》可謂最具自傳價值,也深為讀者看重。但在“最深知”上相比,它們都難跟《小團圓》同日而語,所以銷燬《小團圓》會是一件大罪過。

我的根據就是,當年若非宋淇把關,指出胡蘭成與臺灣政治情況的問題,《小團圓》早已在一九七六年發表了。既然這些問題在今天已不再存在,我便決定直接發表當時的原稿,不作任何刪改。

這就是我今天決定讓《小團圓》問世的理由。無論你是否認同我的決定,你也應該承認,我至少已在這裡說明一切來龍去脈了。

大考的早晨,那慘淡的心情大概只有軍隊作戰前的黎明可以比擬,像“斯巴達克斯”①裡奴隸起義的叛軍在晨霧中遙望羅馬大軍擺陣,所有的戰爭片中最恐怖的一幕,因為完全是等待。

九莉快三十歲的時候在筆記簿上寫道:“雨聲潺潺,像住在溪邊。寧願天天下雨,以為你是因為下雨不來。”

過三十歲生日那天,夜裡在床上看見洋臺上的月光,水泥闌干像倒塌了的石碑橫臥在那裡,浴在晚唐的藍色的月光中。一千多年前的月色,但是在她三十年已經太多了,墓碑一樣沉重的壓在心上。

但是她常想著,老了至少有一樣好處,用不著考試了,不過仍舊一直做夢夢見大考,總是噩夢。

鬧鐘都已經鬧過了,抽水馬桶遠遠近近隆隆作聲,比比與同班生隔著板壁,在枕上一問一答,互相口試,發問的聲音很自然,但是一輪到自己回答,馬上變成單薄悲哀的小嗓子,逐一報出骨頭的名字,慘不忍聞。比比去年留級。

九莉洗了臉回到自己的小房間裡,剛才忘了關臺燈,乙字式小檯燈在窗臺上,乳黃色球形玻璃罩還亮著,映在清晨淡灰藍色的海面上,不知怎麼有一種妖異的感覺。她像給針紮了一下,立刻去捻滅了燈。她母親是個學校迷,她們那時代是有中年婦女上小學的。把此地的章程研究了個透,宿舍只有檯燈自備,特為給她在先施公司三塊錢買了一隻,寧可冒打碎的危險,裝在箱子裡帶了來。歐戰出洋去不成,只好改到香港,港幣三對一,九莉也覺得這錢花得不值得。其實白花的也已經花了,最是一年補課,由牛津劍橋倫敦三家聯合招考的監考人自己教,當然貴得嚇死人。

“我先下去了。”她推開西部片酒排式半截百葉門,向比比說。

“你昨天什麼時候睡的?”

“我睡得很早。”至少頭腦清醒些。

比比在睡袋裡掏摸著。她家裡在香港住過,知道是亞熱帶氣候,但還是寄了個睡袋來,因為她母親怕她睡夢中把被窩掀掉了,受涼。她從睡袋理取出一盞燈來,還點得明晃晃的。

“你在被窩裡看書?”九莉不懂,這裡的宿舍又沒有熄燈令。

“不是,昨天晚上冷。”當熱水袋用。“嬤嬤要跳腳了,”她笑著說,捻滅了燈,仍舊倒扣在床頭鐵闌干上。“你預備好了?”

九莉搖頭道:“我連筆記都不全。”

“你是真話還是不過這麼說?”

“真的。”她看見比比臉上恐懼的微笑,立刻輕飄的說:“及格大概總及格的。”

但是比比知道她不是及格的事。

“我先下去了。”

她拿著鋼筆墨水瓶筆記簿下樓。在這橡膠大王子女進的學校裡,只有她沒有自來水筆,總是一瓶墨水帶來帶去,非常矚目。

管理宿舍的修女們在做彌撒,會客室裡隔出半間經堂,在樓梯上就聽得見喃喃的齊聲念拉丁文,使人心裡一陣平靜,像一汪淺水,水滑如油,浮在嘔吐前翻攪的心頭,封住了,反而更想吐。修女們的濃可可茶燉好了等著,小廚房門口發出濃烈的香味。她加快腳步,跑下水門汀小樓梯。食堂在地下室。

今天人這麼多,一進去先自心驚。幾張仿中世紀僧寺粉紅假大理石長桌,黑壓壓的差不多都坐滿了。本地學生可以走讀,但是有些小姐們還是住宿舍,環境清靜,宜於讀書。家裡太熱鬧,每人有五六個母親,都是一字並肩,姐妹相稱,香港的大商家都是這樣。女兒住讀也仍舊三天兩天接回去,不光是週末。但是今天全都來了,一個個花枝招展,人聲嘈雜。安竹斯先生說的:“幾個廣東女孩子比幾十個北方學生噪音更大。”

九莉像給針紮了一下。

“死囉!死囉!”賽梨坐在椅子上一顛一顛,齊眉的捲髮也跟著一蹦一跳,縛著最新型的金色闊條紋塑膠束髮帶,身穿淡粉紅薄呢旗袍,上面印著天藍色小狗與降落傘。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