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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部分

始終默然,心裡也一片空白,一聽見了就“暫停判斷”,像柯勒瑞支的神怪故事詩《老水手》等,讀者“自願暫停不信”。也許因為她與三姑是同舟的難友。

蕊秋又道:“從前提親的時候,呵喲!講起來他們家多麼了不起。我本來不願意的,外婆對我哭了多少回,說你舅舅這樣氣她,我總要替她爭口氣。好,等到過來一看——”她又是氣又是笑,“那時候你大媽當家,連肥皂都省,韓媽膽子小,都怕死了,也不敢去要。洗的被窩枕頭都有唾沫臭。還要我拿出錢來去買,拿出錢來添小鍋菜,不然都不能吃。你三姑那時候十五歲,一天到晚跑來坐著不走,你二叔都恨死了!後來分了家出來,分家的時候說是老太太從前的首飾就都給了女兒吧,你三姑也就拿了。還有一包金葉子,她也要。你二叔反正向來就是那樣,就說給了她吧。那時候說小也不小了,你說她不懂事呀?”

她說得喉嚨都沙啞了,又在昏黃的燈下走來走去,然後又站住了。“我為了這幾個錢這樣受彆,困在這兒一動也不能動,我還是看不起錢。就連現在,我要是要錢要地位的話,也還不是沒人要。”

九莉知道她是指畢大使。楚娣打趣過她,提起畢大使新死了太太。

“勞以德總是說:‘你應當有人照應你。你太不為自己著想了。’是我的朋友都覺得我不應當讓你念書。不是我一定要你念,別的你又都不會。馬壽也說我:‘留著你的錢,你不要傻!’”

九莉不由得對馬壽一陣敵意。馬壽上次來她也看見的,矮小,希臘石像的側影,不過因為個子小,一發胖就肥唧唧的。她母親的男友與父親的女人同是各有個定型。還有個法國軍官,也是來吃下午茶,她去開門,見也英俊矮胖,一身雪白的制服,在花沿小鴨舌軍帽下陰沉的低著頭,擠出雙下巴來,使她想起她父親書桌上的拿破崙石像。

“現在都是說‘高大’,”蕊秋笑她侄女們擇偶的標準,“動不動要揀人家‘高大’,這要是從前的女孩子家,像什麼話?”

聽她的口氣“高大”也穢褻,九莉當時不懂為什麼——因為聯想到性器官的大小。

請客吃茶的下午,蕊秋總是脾氣非常好,一面收拾房間,插花,鋪桌布,擺碟子,一面說笑,笑聲低抑。她講究穿衣服,但是九莉最喜歡她穿一件常穿的,自己在縫衣機上踏的一件墨綠蔴布齊膝洋服,V領,窄袖不到肘彎,毫無特點,是幾十年來世界各國最普遍的女裝,她穿著卻顯得嬌俏幽嫻。

有客來,九莉總是拿本厚重的英文書到屋頂上去看。高樓頂上,夏天下午五點鐘的陽光特別強烈,只能坐在門檻上陰影裡。淡紅亂石嵌砌的平臺,不許晾衣裳,望出去空曠異常,只有立體式的大煙囪,高高下下幾座乳黃水泥掩體。蕊秋好起來這樣好,相形之下,反而覺得平時實在使人不能忍受。這時候錢也花了,不能說“我不去了。”不去外國又做什麼,也不能想像。她看不起自己。

而且沒良心。人家造就你,再嘀咕你也都是為你好,為好反成仇。

讓你到後臺來,你就感到幻滅了?

她想到跳樓,讓地面重重的摔她一個嘴巴子。此外也沒有別的辦法讓蕊秋知道她是真不過意。

她聽見楚娣給緒哥哥打電話,喉嚨哭啞了,但是很安靜,還是平時的口吻,然而三言兩語之後,總是忽然惱怒起來。

這就是熱情嗎?

她留神對楚娣完全像從前一樣,免得疑心她知道。

現在楚娣大概對任何人都要估量一下,他知道不知道。九莉知道只有她,楚娣以為她不會知道。

緒哥哥有天來,九莉有點詫異,蕊秋對他很親熱。自從她離婚後,他從“表嬸”改口叫她蕊秋。一般都認為叫名字太託大了,但是英文名字不妨。談話問,講起他家裡洗澡不方便,楚娣便道:“就在這兒洗個澡好了。”不耐煩的口吻,表示不屑裝作他沒在她家洗過澡。

蕊秋親自去浴室,見九莉剛洗過澡,浴缸洗得不乾淨,便彎下腰去代洗,低聲笑道:“這怎麼能叫人家洗澡?”是她高興的時候的溫暖羞澀的笑聲。

放了一缸溫熱的水出去,緒哥哥略有點窘的脫下袍子,擱在榻上,穿著白綢短打進浴室,更顯得矮小。蕊秋九莉兩個人四道目光都射在他背影上,打量著他,只有楚娣沒注意,又在淚眼模糊起來。

“你韓媽要走了,你去見她一面吧。”蕊秋說。

顯然她沒來辭行,是因為來了又要蕊秋給錢。這邊託人帶話,約了她在靜安寺電車站見面。九莉順便先到車站對街著名的老大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