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多隻狗都嫌。”蕊秋說。
南西也常來。
楚娣背後攬眉笑道:“啊呦,那南西。”
九莉知道是說她的化妝衣著不像良家婦女。
蕊秋道:“你沒看見她剛到巴黎的時候小可憐似的。認識了查禮,一吵架就跑來哭。總算查禮倒是跟她結了婚。到現在他家裡人還看不起她,他們家守舊。”
蕊秋不是跟他們一塊回來的。她有個爪哇女朋友一定要她到爪哇去玩,所以彎到東南亞去了一趟。
“爪哇人什麼樣子?”九莉問。
“大扁臉,沒什麼好看。”
她喜歡蕊秋帶回來的兩幅埃及剪布畫,米色粗布上,縫釘上橙紅的人牽著駱駝,遠處有三座褪色的老藍布金字塔,品字式懸在半空中。她剛在古代史上發現了苗條的古埃及人,奇怪他們的面型身段有東方美。
“埃及人什麼樣子?”
蕊秋微撮著嘴唇考慮了一下。“沒什麼好看。大扁臉。”
她跟蕊秋一床睡,幸而床大,但是彈簧褥子奇軟,像個大粉撲子,早上她從裡床爬出來,挪一步,床一抖,無論怎樣小心,也常把蕊秋吵醒,總是鬧“睡得不夠就眼皮摺得不對,瞅著。”她不懂那是眉梢眼角的秋意。
她怕問蕊秋拿公共汽車錢,寧可走半個城,從越界築路走到西青會補課。走過跑馬廳,綠草坪上有幾隻白羊,是全上海唯一的擠奶的羊。物以稀為貴,蕊秋每天定一瓶羊奶,也說“貴死了!”這時候西方有這一說,認為羊奶特別滋補,使人年青。
她從家裡墊在鞋底帶出來的一張五元鈔票,洗碗打碎了一隻茶壺,幸而是純白的,自己去配了一隻,英國貨,花了三塊錢。蕊秋沒說什麼。母親節這天走過一爿花店,見櫥窗裡一叢芍藥,有一朵開得最好,長圓形的花,深粉紅色復瓣,老金黃色花心,她覺得像蕊秋。走進去指著它笑問:“我只要一朵。多少錢?”
“七角錢。”店裡的人是個小老僕歐,穿著白布長衫,蒼黃的臉,特別殷勤的帶笑抽出這一朵,小心翼翼用綠色蠟紙包裹起來,再包上白紙,像嬰兒的襁褓一樣,只露出一朵花的臉,表示不嫌買得太少。
“我給二嬸的。”她遞給蕊秋。蕊秋卸去白紙綠紙捲,露出花蒂,原來這朵花太沉重,蒂子斷了,用根鐵絲支撐著。
九莉“噯呀”了一聲,耳朵裡轟然一聲巨響,魂飛魄散,知道又要聽兩車話:“你有些笨的地方都不知道是哪裡來的,連你二叔都還不是這樣。”“照你這樣還想出去在社會上做人?”她想起那老西崽臉上諂媚的笑容:心裡羞愧到極點。
“不要緊,插在水裡還可以開好些天。”蕊秋的聲音意外的柔和。她親自去拿一隻大玻璃杯裝了水插花,擱在她床頭桌上。花居然開了一兩個星期才謝。
她常說“年青的女孩子用不著打扮,頭髮不用燙,梳的時候總往裡捲,不那麼畢直的就行了。”九莉的頭髮不聽話,穿楚娣的舊藍布大褂又太大,“老鼠披荷葉”似的,自己知道不是她母親心目中的清麗的少女。
“人相貌是天生的,沒辦法,姿勢動作,那全在自己。你二叔其實長得不難看,十幾歲的時候很秀氣的。你下次這樣:看見你愛慕的人,”蕊秋夾了個英文字說,“就留神學她們的姿勢。”
九莉羞得正眼都不看她一眼。她從此也就沒再提這話。
“嗚啦啦!”蕊秋慣用這法文口頭禪含笑驚嘆,又學會了愛吃千葉菜“啊提修”,煮出來一大盤,盤子上堆著一隻灰綠色的大刺蝟,一瓣一瓣摘下來,略吮一下,正色若有所思。
“啊。我那菲力才漂亮呢!”她常向楚娣笑著說。他是個法科學生,九莉在她的速寫簿上看見他線條英銳的側影,戴眼鏡。
“他們都受軍訓。怕死了,對德國人又怕又恨,就怕打仗。他說他一定會打死。”
“他在等你回去?”楚娣有一次隨口問了聲。
蕊秋別過頭去笑了起來。“這種事,走了還不完了?”
但是她總是用藍色航空郵簡寫信,常向九莉問字,用兩張紙掩住兩邊,只露出中間一段。九莉覺得可笑。
“我有兩本活動字典。”她說楚娣與九莉。
她難得請客,這一次笑向楚娣道:“沒辦法,欠的人情太多了,又都要吃我自己做的菜。”
這公寓小,是個單獨請吃茶的格局,連一張正式的餐桌都沒有,用一套玻璃桌子拼成不等邊形。幽暗的土黃色燈光下,她只穿著件簡便的翻領黑絲絨洋服,有隻長方的碧藍彫花土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