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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部分

“我想到外國去,”九莉輕飄的說。“我要像三姑。”

“嚇咦!”嚇噤的聲音,低低的一聲斷暍。韓媽對楚娣蕊秋從來沒有過微詞,只有這一次。

九林又給叫到楚娣那裡去了一趟。

“小林你怎麼這麼荒唐?”蕊秋厲聲說。

他不作聲。

他沒到醫院去照X光,九莉覺得是因為蕊秋不信任他,沒給他十塊錢X光費。當然,給了他是否會另作別用,那又是個問題了。

九莉剛中學畢了業回來,這一天街上叫賣號外。陪房女傭出去買了張回來,只比傳單略大一圈,拿在手裡驚笑道:“這報紙怎麼這麼小?”

九莉只在樓梯腳下就她手裡看了看。滿紙大紅大黑字。滬戰開始了。

蕊秋與她兄弟都住在越界築路的地段。雲志承認他膽子小,一打仗就在法租界一家旅館裡租下一套三個房間。他的姨太太早已“打發”了。他叫蕊秋楚娣也去住,蕊秋大概覺得他這筆旅館費太客觀了,想充份利用一下,叫九莉也跟去,也許是越看她越不行,想乘機薰陶薰陶。

“三姑說我們這裡離閘北太近了,叫我到她那裡去住兩天。”九莉向乃德說。翠華剛巧出去了,她如釋重負,每次當著翠華抬出“三姑”來,總覺得非常不自然,不像與乃德在這一點上有一種默契。

乃德照例應了聲“唔”,沒抬起眼來。

旅館裡很熱鬧。粉紫色的浴缸上已經一圈垢膩。

“要亡國還是亡給英國人,日本鬼子最壞了。”雲志說。

蕊秋笑了起來。“你這種話可不氣死人,要亡國還情願亡給誰。”

雲志又道:“印度鬼子可憐咧,亡國奴咧!”

蕊秋道:“你們這些人都是不到外國去,到了外國就知道了,給人看不起,都氣死人了!”

“哪個叫你去的?”

他們姐弟與楚娣兄妹一樣,到了一起總是唇槍舌劍,像拌嘴似的,但是他們倆感情好。

蕊秋道:“你不洗個澡?人家還特為開房間洗澡呢。”

雲志道:“多洗澡傷元氣的。”

雲志夫婦託了蕊秋給長女次女介紹留學生,正交朋友,讓出兩間房來讓她們會客,大家擠在另一間裡,蕊秋楚娣領了紅十字會的活來做,捲繃帶,又替外僑志願兵打茶褐色毛線襪子。

雲志低聲道:“那天在家裡,我聽見客廳裡一個跑一個追,在笑,我有點不放心,走過門口瞭了一眼,看見旗袍大襟敞著,我急了,大叫劉嫂子,叫她進去裝著拿東西,一會再去對茶送點心,多去兩趟。”

蕊秋道:“所以說我們中國人不懂戀愛。哪有才進大門就讓人升堂入室的。”

轟炸中,都說這旅館大廈樓梯上最安全。九莉坐在梯級上,看錶姐們借來的《金粉世家》,非常愉快。

次日正午一聲巨響,是大世界遊藝場中彈,就在法大馬路。九莉在視窗看見一連串軍用卡車開過,有一輛在蒼綠油布篷下露出一大堆肉黃色義肢,像櫥窗中陳列的,不過在這裡亂七八糟,夾雜在花布與短打衣袴間。有些義肢上有蜿蜒的亮品品深紅色的血痕。匆匆一瞥,根本不相信看見了。

看來法租界比她家裡還要危險。午後蕊秋便道:“好了,你回去吧。”

電車站上鬧嚷嚷的賣號外,車窗裡伸出手來買。似乎大家臉上都帶著一絲微笑,有一種新鮮刺激的厭覺。

天熱,下了車還要走一大截路,回到家裡曬得紅頭漲臉,先去洗個臉再上樓去見他們。在浴室裡,她聞見身上新鮮的汗味。

洗了臉出來,忽見翠華下樓來了,劈頭便質問怎麼沒告訴她就在外面過夜,打了她一個嘴巴子,反咬她還手打人,激得乃德打了她一頓。大門上了鎖出不去,她便住到樓下兩間空房裡,離他們遠些,比較安全。一住下來就放心了些,那兩場亂夢顛倒似的風暴倒已經去遠了。似乎無論出了什麼事,她只要一個人過一陣子就好了。這是來自童年深處的一種渾,也是一種定力。

這兩間房裡堆著一些用不著的舊傢俱,連她小時候都沒見過,已經打入冷宮的紅木大櫥,櫥頂有彫花門樓子。翠華的兩個進大學的兄弟來住的時候權作客房,睡在籐心紅木炕床上。她只用一間,把中間的拉門拉上。到隔壁一間去找書看,桌上有筆硯,又有張紙鬆鬆的團成一大團。攤平了是張舊式信箋,上面半草的很大的字是她弟弟的筆跡:

“二哥如晤:日前走訪不遇,悵悵。家姐事想有所聞。家門之玷,殊覺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