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只好我的名字在你前面。”
兩人簽了字。只有一張,只好由她收了起來,太大,沒處可擱,捲起來又沒有絲帶可繫,只能壓箱底,也從來沒給人看過。
最後的這天晚上他說:“荒木想到延安去。有好些日本軍官都跑了去投奔共產黨,好繼續打下去。你見到他的時候告訴他,他還是回國去的好。日本這國家將來還是有希望的。”
他終於講起小康小姐。
“我臨走的時候她一直哭。她哭也很美的。那時候院子裡燈光零亂,人來人往的,她一直躺在床上哭。”又道:“她說:‘他有太太的,我怎麼辦呢?’”
原來他是跟小康小姐生離死別了來的。
“躺在床上哭”是什麼地方的床?護士宿舍的寢室裡?他可以進去?內地的事——也許他有地位,就什麼地方都去得。從前西方沒有沙發的時候,不也通行在床上見客?
她又來曲解了,因為不能正視現實。當然是他的床。他臨走當然在他房裡。躺在他床上哭。
他沒說有沒有發生關係,其實也已經說到了邊緣上,但是她相信小康小姐是個有心機有手腕的女孩子,儘管才十七八歲,但是早熟,也已經在外面歷練了好幾年了。內地守舊,她不會的。他所以更把她理想化了,但是九莉覺得還是他的一個痛瘡,不能問。因為這樣他當然更對小康沒把握,是真的生離死別了。
她那張單人榻床擱在L形房間的拐角裡,白天罩著古銅色綢套子,堆著各色靠墊。從前兩個人睡並不擠,只覺得每人多一隻手臂,恨不得砍掉它。但是現在非常擠,礙手礙腳,簡直像兩棵樹砍倒了堆在一起,枝枝啞啞磕磕碰碰,不知道有多少地方扦格牴觸。
那年夏天那麼熱,靠在一起熱得受不了,但是讓開了沒一會,又自會靠上來。熱得都像煙嗆了喉嚨,但是分開一會又會回來,是盡責的螞蟻在綿延的火焰山上爬山,掉下去又爬上來。突然淡紫色的閃電照亮了房間,一亮一暗三四次。半晌,方才一陣震耳的雷聲滾了過去,歪歪斜斜輕重不勻,像要從天上跌下來。
下大雨了,下得那麼持久,一片沙沙聲,簡直是從地面上往上長,黑暗中遍地叢生著琉璃樹,微白的蓬蒿,雨的森林。
九莉笑道:“我真高興我用不著出去。”
之雍略頓了頓,笑道:“喂,你這自私自利也可以適可而止了吧?”
“你回去路上不危險嗎?有沒有人跟?”她忽然想起來問。
之雍笑了。“我天天到這裡來,這些特務早知道了。”
她沒作聲,但是顯然動容。所以他知道她非常虛榮心,又一度擔心她會像《戰爭與和平》裡的納塔霞,忽然又愛上了別人。後來看她亦無他異,才放心她,當然更沒有顧忌了。她還能怎樣?
其實她也並沒有想到這些,不過因為床太小嫌擠,不免有今昔之感。
這一兩丈見方的角落裡回憶太多了,不想起來都覺得窒息。壁燈照在磚紅的窗簾上,也是紅燈影裡。
終於有那麼一天,兩人黏纏在一堆黏纏到一個地步,之雍不高興了,坐起身來抽菸,說了聲“這是信任不信任的問題。”
向來人家一用大帽子壓人,她立刻起反感不理睬。他這句話也有點耳熟。薄倖的故事裡,男人不都是這麼說?她在他背後溜下床去,沒作聲。
他有點擔心的看了看她的臉色。
“到樓頂上去好不好?”他說。
去透口氣也好,這裡窒息起來了。
樓頂洋臺上從來沒有人。燈火管制下,大城市也沒有紅光反映到天上。他們像在廣場上散步,但是什麼地方的廣場?什麼地方也不是,四周一無所有,就是頭上一片天。
其實這裡也有點低氣壓,但是她已經不能想像她曾經在這裡想跳樓。
還是那幾座碉堡式的大煙囪與機器間。
他們很少說話,說了也被風吹走了一半,聽上去總像悄然。
在水泥闌干邊站了一會。
“下去吧。”他說。
九莉悄悄的用鑰匙開門進去,知道楚娣聽見他們出去了又回來。
回到房間裡坐下來,也還是在那影響下,輕聲說兩句不相干的話。
他坐了一會站起來,微笑著拉著她一隻手往床前走去,兩人的手臂拉成一條直線。在黯淡的燈光裡,她忽然看見有五六個女人連頭裹在回教或是古希臘服裝裡,只是個昏黑的剪影,一個跟著一個,走在他們前面。她知道是他從前的女人,但是恐怖中也有點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