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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部分

退休了的包打聽做保鏢,家裡又養著狼狗。

老二姑娘嘟囔著站起身來走開了。

四表姐租了《火燒紅蓮寺》連環圖畫全集,買了鴨肫肝香菸糖來。

“書攤子說下次不賒了。”

她們臥室在樓下,躺到床上去一面吃一面看書。香菸糖幾乎純是白糖,但是做成一枝煙的式樣,拿在手裡吃著有禁果的戚覺。房裡非常冷,大家蓋著大紅花布棉被。垢膩的被窩的氣味微帶鹹溼,與鴨肫肝的滋味混合在一起,有一種異感。

“你多玩一會,就住在這兒不要回去了。四妹你到樓上看看,姑爹要走就先來告訴我們,好躲起來。”

九莉也捨不得走,但是不敢相信真能讓她住下來。等到四表姐下來報信,三表姐用力拉著她一步跨兩級,搶先跑上樓去,直奔三樓。姨奶奶住三樓,一間極大的統間,疏疏落落擺著一堂粉紅漆大床梳妝檯等。

“姨奶奶讓表妹在這兒躲一躲,姑爹就要走了。”把她拖到一架白布屏風背後,自己又跑下樓去了。

她在屏風後站了很久,因為驚險緊張,更覺得時間長。姨奶奶非常安靜,難得聽見遠處微微息率有聲。她家常穿著襖袴,身材瘦小,除了頭髮燙成波浪形,整個是個小黃臉婆。

終於有人上樓來了。

姨奶奶在樓梯口招呼“姑老爺。”

乃德照例繞圈子大踱起來,好在這房間奇大。九莉知道他一定看上去有點窘,但是也樂意參觀她這香巢。

“李媽,倒茶。”她喊了聲。

“不用倒了,我就要走了。小莉呢?——出來出來!”帶笑不耐煩的叫,一面繼續踱著。

“出來出來。”

最後大概姨奶奶努了努嘴。他到屏風後把九莉拖了出來。她也笑著沒有抵抗。

乘人力車回去,她八歲,坐在他身上。

“舅舅的姨奶奶真不漂亮——舅母那麼漂亮。”她說。

他笑道:“你舅母笨。”

她很驚異,一個大人肯告訴孩子們這些話。

“你舅舅不笨,你舅舅是不學無術。”

她從此相信他,因為他對她說話沒有作用,不像大人對孩子們說話總是訓誨,又要防他們不小心洩露出來。

他看報看得非常仔細,有客來就談論時事。她聽不懂,只聽見老閆老馮的。客人很少插嘴,不過是來吃他的鴉片煙,才聽他分析時局。

他叫她替他剪手指甲。“剪得不錯,再圓點就好了。”

她看見他細長的方頭手指跟她一模一樣,有點震動。

他把韓媽叫來替他剪腳趾甲,然後韓媽就站在當地談講一會,大都是問起年常舊規。

她例必回答:“從前老太太那時候……”

有時候他叫韓媽下廚房做一碗廚子不會做的菜,合肥空心炸肉圓子,火腿蘿蔔絲酥餅。過年總是她蒸棗糕,碎核桃餡,棗泥拌糯米麵印出雲頭蝙蝠花樣,託在小片棕葉上。

“韓媽小時候是養媳婦,所以膽子小,出了點芝麻大的事就嚇死了。”他告訴九莉。楚娣也說過。他們兄妹從小喜歡取笑她是養媳婦。

她自己從來不提做養媳婦的時候,也不提婆婆與丈夫,永遠是她一個寡婦帶著一兒一女過日子,像舊約聖經上的寡婦,跟在割麥子的人背後揀拾地下的麥穗。

“家裡沒得吃,摪搞呢?去問大伯子借半升豆子,給他說了半天,眼淚往下掉。”

九莉小時候跟她弟弟兩個人吃飯,韓媽總是說:“快吃,鄉下霞(孩)子沒得吃呵!”每飯不忘。又道:“鄉下霞子可憐喏!實在吵得沒辦法,舀碗水蒸個雞蛋騙騙霞子們。”

她講“古”,鄉下有一種老秋虎子,白頭髮,紅眼睛,住在樹上,吃霞子們。講到老秋虎子總是於嗤笑中帶點羞意,大概聯想到自己的白頭髮。也有時候說:“老嘍!變老秋虎子了。”似乎老秋虎子是老太婆變的。九莉後來在書上看到日本遠古與愛斯基摩人棄老的風俗,總疑心老秋虎子是被家人遺棄的老婦——男人大都死得早些——有的也許真的在樹上棲身,成了似人非人的怪物,吃小孩充飢,因為比別的獵物容易捕捉。

韓媽三十來歲出來“幫工”,把孩子們交給他們外婆帶。“捨不得呵!”提起來還眼圈紅了。

男僕鄧升下鄉收租回來,她站在門房門口問:“鄧爺,鄉下現在怎麼樣?”

他們都是同鄉,老太太手裡用的人。田地也在那一帶。

“鄉下鬧土匪。現在土匪多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