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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部分

莉把自己的臥室讓給之雍,去浴室方便些,她自己可以用楚娣的浴室。

她把菸灰盤帶到臥室裡,之雍抽著煙講起有些入獄的汪政府官員,被捕前“到女人那裡去住,女人就像一罐花生,有在那裡就吃個不停。”

“女人”想必是指外室。

“有沒有酒喝?”他忽然有點煩躁的說。

吃花生下酒?還是需要酒助興?她略頓了頓方道:“這時候我不知道可以到什麼地方去買酒。”臉上沒有笑容。

“唔。”他安靜的說,顯然在控制著自己不發脾氣。

熟人的訊息講得告一段落的時候,她微笑著問了聲“你跟小康小姐有沒有發生關係?”

“嗯,就是臨走的時候。”他聲音低了下來。“大概最後都是要用強的。——當然你不是這樣。”

她沒說什麼。

他默然片刻,又道:“秀男幫你說話歐,說‘那盛小姐不是很好嗎?’”

她立刻起了強烈的反感,想道:“靠人幫我說話也好了!”

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張小照片來,帶笑欠身遞給她看。“這是小康。”

發亮的小照片已經有皺紋了。草坪上照的全身像,圓嘟嘟的腮頰,彎彎的一雙笑眼,有點弔眼梢。大概是雨過天青的竹布旗袍,照出來雪白,看得出胸部豐滿。頭髮不長,朝裡捲著點。比她母親心目中的少女胖些。

她剛拿在手裡看了看,一抬頭看見他震恐的臉色,心裡冷笑道:“當我像你講的那些熟人的太太一樣,會撕掉?”馬上微笑遞還給他。

他再揣在身上,談到別處去了。

再談下去,見她並沒有不高興的神氣,便把菸灰盤擱在床上,人也斜倚在床上,“坐到這邊來好不好?”

她坐了過來,低著頭微笑著不朝他看。“我前一向真是痛苦得差點死了。”這話似乎非得坐近了說。信上跟他講不清,她需要再當面告訴他一聲,作為她今天晚上的態度的解釋。

她厭到他強烈的注視,也覺得她眼睛裡一滴眼淚都影蹤全無,自己這麼說著都沒有真實感。

他顯然在等她說下去。為什麼現在好了。

九莉想道:“他完全不管我的死活,就知道儲存他所有的。”

她沒往下說,之雍便道:“你這樣痛苦也是好的。”

是說她能有這樣強烈的感情是好的。又是他那一套,“好的”與“不好”,使她憎笑得要叫起來。

他從前說過:“正式結婚的還可以離婚,非正式的更斷不掉。”

“我倒不相信。”她想,但是也有點好奇,難道真是習慣成自然?人是“習慣的動物”,那這是動物多於習慣了。

“這個脫了它好不好?”她聽見他說。

本來對坐著的時候已經感到房間裡沉寂得奇怪,仿彿少了一樣什麼東西,是空氣裡的電流,感情的飄帶。沒有這些飄帶的繚繞,人都光禿禿的小了一圈。在床沿上坐著,更覺得異樣,彷彿有個真空的廬舍,不到一人高,罩住了他們,在真空中什麼動作都不得勁。

但是她看見自己從烏梅色窄袖棉袍裡鑽出來,是他說的“舞劍的衣裳”。他坐得這樣近,但是虛籠籠的,也不知道是避免接觸。她掙扎著褪下那緊窄的袖子,竟如入無人之境。

她暗自笑嘆道:“我們這真是燈盡油乾了,不是橫死,不會有鬼魂。”笑著又套上袖子,裡面上身只穿著件絆帶絲織背心,見之雍恨毒的釘眼看了她兩眼。

又是那件車毯大衣作祟。他以為她又有了別的戀人,這次終於胸部起了變化。

她一面扣著撳鈕,微笑著忙忙的出去了,仿彿忘了什麼東西,去拿。

回到客室裡,她褪下榻床的套子,脫了衣服往被窩裡一鑽。寒夜,新換的被單,裡面雪洞一樣清冷。她很快就睡著了。

次日一大早之雍來推醒了她。她一睜開眼睛,忽然雙臂圍住他的頸項,輕聲道:“之雍。”他們的過去像長城一樣,在地平線上綿延起伏,但是長城在現代沒有用了。

她看見他奇窘的笑容,正像那次在那畫家家裡碰見他太太的時候。

“他不愛我了,所以覺得窘。”她想,連忙放下手臂,直坐起來,把棉袍往頭上一套。這次他也不看她。

他回到臥室裡,她把早餐擱在托盤上送了去,見她書桌抽屜全都翻得亂七八糟,又驚又氣。

你看好了,看你查得出什麼。

她戰後陸續寫的一個長篇小說的片段,都堆在桌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