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燈 巨大 直達底部
親,雙擊螢幕即可自動滾動
第22部分

個無根無葉的蓮花,黑暗中的一盞明燈……”

兩星期後,一大早在睡夢中聽見電話鈴聲,作U字形,兩頭輕,正中奇響,在朦朧中更放大了,鋼啷啷刺耳。碧綠的枝葉扎的幸運的馬蹄鐵形花圈,一隻隻,成串,在新涼的空氣中流過。

她終於醒了,跑去接電話。

“喂,我荒木啊。……噯,他來了。我陪你去看他。現在就去吧?”

偏偏前兩天剛燙了頭髮,最難看的時期,又短又倔強,無法可想。

半小時後荒木就來了。因為避免合坐一輛三輪車,叫了兩部人力車,路又遠,奇慢。路上看見兩個人抱頭角力,與蒙古的摔角似乎又不同些。馬路上汽車少,偶然有一卡車一卡車的日本兵,運去集中起來。這兩個人剃光頭,卻留著兩三撮頭髮,紮成馬尾式,小辮子似的翹著,夾在三輪與塌車腳踏車之間,互扭著邊鬥邊走,正像兩條牛,牛角絆在一起鎖住了。身上只穿著汗衫,黃卡其袴,瘦瘦的,不像日本角力者胖大,但是她想是一種日式表演,因為末日感的日僑與日本兵大概現在肯花錢,被挑動了鄉情,也許會多給。

還有個人跟在後面搖動一隻竹筒,用筒中的灑豆打拍子。二人應聲扯一個架式,又換一個架式,始終納著頭。下一個紅綠燈前,兩部人力車相併,她想問荒木,但是沒開口。忽然有許多話彷彿都不便說了。

人力車拉到虹口已經十點半左右,停在橫街上一排住宅門口。撳鈴,一個典型的日本女人來開門,矮小,穿著花布連衫裙,小鵝蛋臉粉白脂紅。荒木與她講了幾句話,九莉跟著一同進去,上樓。不是日式房屋,走進一問房,之雍從床上坐起來。他是坐日本兵船來的,混雜在兵士裡,也剃了光頭,很不好意思的戴上一頂卡其布船形便帽。在船上生了場病,瘦了一圈。

荒木略坐了坐就先走了。

之雍挪到他椅子上坐著繼續談著,輕聲笑道:“本來看情形還可以在那邊開創個局面,撐一個時期再說,後來不對了,支援不下了——”

九莉也笑了。她反正越是遇到這種情形,越是儘量的像平常一樣。

談了一會,之雍忽然笑道:“還是愛人,不是太太。”

她也只當是讚美的話一樣,只笑笑。

之雍悄聲道:“投降以後那些日本高階軍官,跟他們說話,都像是心裡半明半昧的。”

九莉很震動。這間房只有兩扇百葉門通洋臺,沒有窗戶,光線很暗,這時候忽然黑洞洞的,是個中國舊式平房,窗紙上有彫花窗櫺的黑色剪影。

“……兵船上非常大的統艙,吐的人很多。”

都是幽深的大場面,她聽著森森然。

“你能不能到日本去?”她輕聲問。

他略搖了搖頭。“我有個小同鄉,從前他們家接濟過我,送我進中學,前幾年我也幫過他們錢,幫了很多。我可以住在他們家,在鄉下。”

也許還是這樣最妥當,本鄉本土,不是外路人引人注意。日本美軍佔領的,怎麼能去,自投羅網,是她糊塗了。

“你想這樣要有多久?”她輕聲說。

他忖了一忖。“四年。”

她又覺得身在那小小的暗間裡,窗紙上有窗櫺雲鉤的黑色剪影。是因為神秘的未來連著過去,時間打通了?

“你不要緊的。”他說,眼睛裡現出他那種輕蔑的神氣。

她想問他可需要錢,但是沒說。船一通她母親就要回來了,要還錢。信一通,已經來信催她回香港讀完大學。校方曾經口頭上答應送她到牛津做研究生,如果一直能維持那成績的話。

但是她想現在年紀大了幾歲,再走這條遠兜遠轉的路,怕定不下心來。現在再去申請她從前那獎學金,也都已經來不及了——就快開學了。自費出國錢又不夠。但是在本地實在無法賣文的話,也只好去了再想辦法,至少那條路是她走過的。在香港也是先唸著才拿到獎學金的。

告訴他他一定以為是離開他。她大概因為從小她母親來來去去慣了,不大當樁事。不過是錢的事。

至於他家裡的家用,有秀男的聞先生負擔。秀男不是已經為他犧牲了嗎?

近午了,不知道這日本人家幾點鐘吃午飯,不能讓主人為難。

“我走了,明天再來。”她站起來拿起皮包。

“好。”

次日下午她買了一大盒奶油蛋糕帶去送給主人家。乘電車去,半路上忽然看見荀樺,也在車上,很熱絡的招呼著,在人叢中擠了過來,弔在籐圈上站在她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