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相信這些?她十五六歲的時候看完了蕭伯納所有的劇本自序,儘管後來發現他有些地方非常幼稚可笑,至少受他的影響,思想上沒有聖牛這樣東西。——正好一開口就給反咬一口:“好!你不在乎?”
一開口就反勝為敗。她向來“夫人不言”,言必有失。
時間一分一秒在過去,從前的事凝成了化石,把她們凍結在裡面。九莉可以覺得那灰白色大石頭的筋脈,聞得見它粉筆灰的氣息。
她逐漸明白過來了,就這樣不也好?就讓她以為是因為她浪漫。作為一個身世淒涼的風流罪人,這種悲哀也還不壞。但是這可恥的一念在意識的邊緣上蠕蠕爬行很久才溜了進來。
那次帶她到淺水灣海灘上,也許就是想讓她有點知道,免得突然發現了受不了。
她並沒想到蕊秋以為她還錢是要跟她斷絕關係,但是這樣相持下去,她漸漸也有點覺得不拿她的錢是要保留一份感情在這裡。
“不拿也就是這樣,別的沒有了。”她心裡說。
反正只要恭順的聽著,總不能說她無禮。她向大鏡子裡望了望,檢查一下自己的臉色。在這一剎那問,她對她空濛的眼睛、纖柔的鼻子、粉紅菱形的嘴、長圓的臉蛋完全滿意。九年不見,她慶幸她還是九年前那個人。
蕊秋似乎收了淚。沉默持續到一個地步,可以認為談話結束了。九莉悄悄的站起來走了出去。
到了自己房裡,已經黃昏了,忽然覺得光線灰暗異常,連忙開燈。
時間是站在她這邊的。勝之不武。
“反正你自己將來也沒有好下場。”她對自己說。
後來她告訴楚娣:“我還二嬸錢,二嬸一定不要。”
楚娣非常不滿,“怎麼會不要呢?”
“二嬸哭了。”底下九莉用英文說:“鬧了一場。可怕。”沒告訴她說了些什麼。讓她少感到幻滅些。
楚娣也沒問。默然了一會,方道:“錢總要還她的。”
“一定不要嚜,我實在沒辦法。”心裡想難道硬掗給她。其實當時也想到過,但是非常怕像給老媽子賞錢一樣打架似的。如果碰到她母親的手——她忘了小時候那次牽她的手過街的事,不知道為什麼那麼怕碰那手上的手指,橫七豎八一把細竹管子。
在飯桌上九莉總是雲裡霧裡,把自己這人“淡出”了。永遠是午餐,蕊秋幾乎從來不在家裡吃晚飯。
蕊秋彷彿在說長統靴裡發現一條蛇的故事,雖然是對楚娣說的,見九莉分明不在聽,也生氣起來,草草結束道:“我講的這些事你們也沒有興趣。”
但是有一天又在講昨天做的一個夢。以前楚娣曾經向九莉笑著抱怨:“二嬸看了電影非要講給人聽,還有早上起來非要告訴人做了什麼夢。”
“小莉反正是闆闆的,……”九莉只聽見這一句,嚇了一跳。她怎麼會跑到她母親夢裡去了?好像誤入禁地。
再聽下去,還是聽不進去。大概是說這夢很奇怪,一切都有點異樣。
怎麼忽然改口叫她的小名了?因為“九莉”是把她當個大人,較客氣的稱呼?
又有一次看了電影,在飯桌上講“米爾菊德·皮爾絲”④,裡面瓊克勞馥演一個飯店女侍,為了子女奮鬥,自己開了飯館,結果女兒不孝,遺搶她母親的情人。“我看了哭得不得了。噯喲,真是——!”感慨的說,嗓音有點沙啞。
九莉自己到了三十幾歲,看了棒球員吉美·皮爾索的傳記片,也哭得呼嗤呼嗤的,幾乎嚎啕起來。安東尼柏金斯演吉美,從小他父親培養他打棒球,壓力太大,無論怎樣賣力也討不了父親的歡心。成功後終於發了神經病,贏了一局之後,沿著看臺一路攀著鐵絲網亂嚷:“看見了沒有?我打中了,打中了!”
她母親臨終在歐洲寫信來說:“現在就只想再見你一面。”她沒去。故後在一個世界聞名的拍賣行拍賣遺物清了債務,清單給九莉寄了來,只有一對玉瓶值錢。這些古董蕊秋出國向來都帶著的,隨時預備“待善價而沽之”,儘管從來沒賣掉什麼。
她們母女在一起的時候幾乎永遠是在理行李,因為是環球旅行家,當然總是整裝待發的時候多。九莉從四歲起站在旁邊看,大了幫著遞遞拿拿,她母親傳授給她的唯一一項本領也就是理箱子,物件一一拼湊得天衣無縫,軟的不會團皺,硬的不會砸破砸扁,衣服拿出來不用燙就能穿。有一次九莉在國外一個小城裡,當地沒有苦力,僱了兩個大學生來扛抬箱子。太大太重,二人一失手,箱子在臺階上滾下去,像塊大石頭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