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坐了半個時辰,他站起來,朝我點了一下頭,開門走了。我以為他暖和過來了。
第二天下午,聽人說村西邊凍死了一個人。我跑過去,看見這個上了年紀的人躺在路邊,半邊臉埋在雪中。
我第一次看到一個人被凍死。
我不敢相信他已經死了。他的生命中肯定還深藏著一點溫暖,只是我們看不見。一個人最後的微弱掙扎我們看不見,呼喚和呻吟我們聽不見。
我們認為他死了。徹底地凍僵了。
他的身上怎麼能留住一點點溫暖呢。靠什麼去留住。他的爛了幾個洞、棉花露在外面的舊棉衣?底磨得快通、一邊幫已經脫落的那雙鞋?還有他的比多少個冬天加起來還要寒冷的心境……
落在一個人一生中的雪,我們不能全部看見。每個人都在自己的生命中,孤獨地過冬。我們幫不了誰。我的一小爐火,對這個貧寒一生的人來說,顯然微不足道。他的寒冷太巨大。
我有一個姑媽,住在河那邊的村莊裡,許多年前的那些個冬天,我們兄弟幾個常手牽手走過封凍的瑪河去看望她。每次臨別前,姑媽總要說一句:天熱了讓你媽過來喧喧。
姑媽年老多病,她總擔心自己過不了冬天。天一冷她便足不出戶,偎在一間矮土屋裡,抱著火爐,等待春天來臨。
一個人老的時候,是那麼渴望春天來臨。儘管春天來了她沒有一片要抽芽的葉子,沒有半瓣要開放的花朵。春天只是來到大地上,來到別人的生命中。但她還是渴望春天,她害怕寒冷。
我一直沒有忘記姑媽的這句話,也不只一次地把它轉告給母親。母親只是望望我,又忙著做她的活。母親不是一個人在過冬,她有五六個沒長大的孩子,她要拉扯著他們度過冬天,不讓一個孩子受冷。她和姑媽一樣期盼著春天。
……天熱了,母親會帶著我們,趟過河,到對岸的村子裡看望姑媽。姑媽也會走出蝸居一冬的土屋,在院子裡曬著暖暖的太陽和我們說說笑笑……多少年過去了,我們一直沒有等到這個春天。好像姑媽那句話中的“天”一直沒有熱。
()
姑媽死在幾年後的一個冬天。我回家過年,記得是大年初四,我陪著母親沿一條即將解凍的馬路往回走。母親在那段路上告訴我姑媽去世的事。她說:“你姑媽死掉了。”
寒風吹徹(3)
母親說得那麼平淡,像在說一件跟死亡無關的事情。
“怎麼死的?”我似乎問得更平淡。
母親沒有直接回答我。她只是說:“你大哥和你弟弟過去幫助料理了後事。”
此後的好一陣,我們再沒說這事,只顧靜靜地走路。快到家門口時,母親說了句:天熱了。
我抬頭看了看母親,她的身上正冒著熱氣,或許是走路的緣故,不過天氣真的轉熱了。對母親來說,這個冬天已經過去了。
“天熱了過來喧喧。”我又想起姑媽的這句話。這個春天再不屬於姑媽了。她熬過了許多個冬天還是被這個冬天留住了。我想起爺爺奶奶也是分別死在幾年前的冬天。母親還活著。我們在世上的親人會越來越少。我告訴自己,不管天冷天熱,我們都常過來和母親坐坐。
母親拉扯大她的七個兒女。她老了。我們長高長大的七個兒女,或許能為母親擋住一絲的寒冷。每當兒女們回到家裡,母親都會特別高興,家裡也頓時平添熱鬧的氣氛。
但母親斑白的雙鬢分明讓我感到她一個人的冬天已經來臨,那些雪開始不退、冰霜開始不融化——無論春天來了,還是兒女們的孝心和溫暖備至。
隨著三十年的人生距離,我感受著母親獨自在冬天的透心寒冷。我無能為力。
雪越下越大。天徹底黑透了。
我圍抱著火爐,烤熱漫長一生的一個時刻。我知道這一時刻之外,我其餘的歲月,我的親人們的歲月,遠在屋外的大雪中,被寒風吹徹。
電子書 分享網站
野地上的麥子(1)
好幾年,我們沒收上野地上的麥了。有一年老鼠先下了手,村裡人吆著車提著鐮刀趕到野地時,只看見一地端扎的沒頭的光麥杆,穗全不見了。有兩年麥子黃過了頭,大風把麥粒搖落在地,黃燦燦一層,我們下鐮時麥穗已輕得能飄起來。
麥子在大概的月份裡黃熟,具體哪天黃熟沒人能說清楚,由於每年的氣候差異和播種時間的早幾天晚幾天。還由於人的記憶。好多年的這個月份混在一起,人過著過著,彷彿又回到曾經的一些年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