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面有些理想主義,一面又很謹慎地想把什麼都平衡好,將尊嚴看得很重,雖然明著不表現,內心裡非常愛惜羽毛。但是你現在回到這個身份,能愛惜羽毛的時光……也快到頭了。”
“愛惜羽毛是個好詞兒。”他應著,對上海灘的俊逸青年微笑。
“而且吧,就眼下說,我們都覺得形勢在朝好的方向走;可我不相信這長年的動亂能輕易到頭。國外不安寧,國內也一樣。我如今真切感到這世事像一場戲,而你……是裡面最像戲子的人。”
他微微一震。“很有意思,”他說,“這個比喻很好,我想到過,卻沒料到能有人跟我親口說出。它確實是一場戲,一幕接著一幕,代價高昂,無法重來,裡面的人還永不得脫身。這麼些年……我們均是如此。變換著不同面孔在不同人中穿梭周旋,永無止境,只能以自己的理解扮演好角色,卻不能期待有個合意的結果。
華亭小小一偏頭:“我還好一點,角色轉換不算太多。至於你嘛,你的面具和你都快成一體了,用真真假假的思路分析你,很麻煩。”
“分離它們有什麼用?真實虛假,都在我生命的道路上。”
“用生命演戲……真是敬業。那麼,基於這種認知,我仍當你是燕然,也不打算在公務之外對你另眼相待。我是把你當真朋友才敢說這話,你要覺得受冒犯,請明明白白告訴我。”
他當即對華亭表示,他感謝他的真誠態度並希望以後也一直如此。華亭後來因為小醉,把內容忘了,只記得說了些失禮話還跟他拐彎抹角問過。他既然不當是失禮,便沒回答過他免得施加負擔,儘管這保持過去友誼的希望……還是未得實現。
年末,華亭的回信到了。他筆跡清晰語氣平穩,說他已退出上海的紛爭,馬上要捲鋪蓋和知青們一起上山下鄉,地點未知。他絕無悶死在某個窮山僻壤的打算,但留的日子不會太短,且昭涵也要和他走,說不準後面會不會分開。
王燕然心裡好像放下塊石頭,又好像什麼也沒放下,只空落落的。
次年3月,珍寶島一聲槍響,將武裝衝突的訊號傳遍烏蘇里江東西兩國全境。
如果說每一次衝突是一陣驟雨,國內外輿論就是雨後的蘑菇,在豐潤的雨水滋養下層出不窮並迅速長成了各式各樣聳人聽聞卻無法忽視的形態。人們提心吊膽,一會兒封鎖機場,一會兒派遣戰鬥機到華北各地,總參謀部轉移到西郊地堡,最恐懼的還是北方不知何時會飛來一枚核彈把首都夷平。仲秋時局勢略有緩和,蘇聯派人到北京重啟邊界談判,王燕然去接機,在舷梯上意外發現了一個人。
——這場副部長級別的談判,按常理,是動用不到一國首都出馬的。
他仰臉平靜地望過去,忽然發覺這天不僅風大,陽光還濃烈得刺眼。米哈伊爾目不斜視走下舷梯,光彩照人,扮演著他完美的超級大國首都。
人都跑到眼前,就不得不勾起某些回憶。他反思過,也想到本有更妥當的方式解決他們的私人問題。比如製造一場偶然,把這個本來就始於偶然的關係終止掉;或者什麼都不用管,隨著兩國交惡通訊越來越困難,他們自然就不會再有下文。可他在事前確實懷有一絲不應該的渺茫期待,又在期待消亡之時被米哈伊爾的琴聲引出了最終放棄的決定,一不當心就順口說出來了。但他並不後悔,他從來不後悔已經做下的決定。
畢竟,他不願欺瞞他。讓米哈伊爾淋漓恨一次他,總好過懷著憾恨度過往後的漫長歲月;讓春花凍結在尚存豔麗的夏日,總好過放任秋霜將它緩慢地摧殘殆盡。
談判了一天,沒取得有效進展。雙方代表火氣都挺大,帶著情緒的詞語像機關槍子彈砰砰發射,旁人很難撈到一個插嘴的機會。中場休息他去洗手間給發燙的臉澆了好幾遍水,抬頭看鏡子,米哈伊爾正站在他身後。
“我前些天收拾舊物,發現你那封信藏的內頁了。”米哈伊爾對鏡子裡的他淡淡地說,“還好它儲存了下來。四年前,我差一點把它扔到壁爐裡燒掉。”
“……差點燒掉麼。你不覺得外頁那首是好詩嗎?”
“好歸好,我還是喜歡內頁這句:‘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可是你看它也不全準……我們不是又見面了嗎。”
“要是這能稱作相見的話。”
他直起腰時,頭有點兒生理性暈眩。米哈伊爾沒有做多餘的動作,但他很擔心繼續這個狀態會發生某些不可挽回的事,找個藉口就走了。
然後談判失敗,照常的沒了下文。
全國性的神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