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遼沙堅信,長老死亡的那一天,一定是他一生中最偉大的一天。
長老的死亡終於降臨,然而,和大家的期待相反的是,他的屍體很快就開始發臭。即使是罪孽深重的人,從死到發臭,也至少需要一晝夜的工夫。可佐西馬長老,一位眾人心中的聖徒,卻提前腐爛了,就在他死去的當天。
這樣的情形,自然讓那些幸災樂禍的人得意洋洋。而在那些忠於長老,並且始終崇敬他的人們中間,也立刻有很多人為此感到氣惱,似乎受到了個人的屈辱,認為這是一件丟臉的事,彼此相遇的時候,也只是心虛地草草對望一眼。
而對年輕的阿遼沙來說,沒有人比他更信任長老,也沒有人因此受到的打擊能和他相比。
他曾經那麼堅信奇蹟之必然出現。可是,本應被推崇為高於全世界一切人之上的長老,現在不但沒有得到他應得的名譽,卻竟然遭到了貶低和侮辱!就算根本沒有出現奇蹟,也沒有出現奇蹟的徵兆,人們的期望落空了,——但為什麼偏要蒙受這樣的恥辱?為什麼要大丟面子?為什麼他的遺體腐爛得那麼快,像那些惡毒的教士所說的那樣,竟然“提前腐爛”了?
他的心在滴血,他在這世界上最最崇拜的那個人,如今形象受到了玷汙,遭到了損害!這讓他開始懷疑上帝,不能接受他創造的世界。他幾乎要起來造反,反對他的上帝。
他帶著崩潰的信仰,離開了修道院,準備就此墮落。
8、化解危機
話說回來,對信徒而言,他們對自己崇拜的偶像,必然愛之越深,責之越切。且再拿我們國人更為熟悉的佛教和道教來說,實則也存在著類似的情形。作為一名高僧,在他死後,他的那些衣缽弟子,自然希望能夠有稀有而珍貴的舍利出現。儘管高僧生前修持精湛,奉佛虔誠,但如果在死後沒能留下舍利,似乎終究有些美中不足,而他的地位也將由此而變得不那麼讓人信服。而對志在成仙的道士來說,死後最好連肉體也不用留下。其上者,雲車羽蓋,形神俱飛;其中者,牝谷幽林,隱景潛化;其下者,也當解形託象,蛇蛻蟬飛。
因此,作為一名被信奉的偶像,你非但要對自己的生前負責,甚至還必須對自己的死後負責。因為你擔負著信徒們的期望,而這些期望是信徒們自己無法實現的,所以他們不管不顧地強加到了你的身上。毫無疑問,他們愛你,但是,他們總是用他們能夠得以自我滿足的方式來愛你。
回到李斯,他無疑是嬴政的信徒,而當他不得不面對嬴政在死後發臭這一事實,心中也不由起了絕望和羞辱之感。
在此之前,對於嬴政之死,李斯一直處於麻木狀態。他之所以接受嬴政的死亡,只不過是因為大家都已經接受,而在他的內心深處,他並不認為嬴政會真的死去。他無法相信,那個雪中折梅的英俊少年,那個雄視六合的高傲帝王,那個在人海中將他打撈出水的知音,那個在萬千人中獨為他留身邊之位的君主,會真的與世長辭。
然而現在,嬴政不僅死去,而且連肉身都已開始腐爛,他再也無法向自己抵賴。是的,嬴政真的死了,去了另外一個世界,再也不會回來。
李斯生平目睹過許多人的死亡,也親手賜予過許多人以死亡。對於死亡,他早已能夠冷靜地、甚至是冷酷地予以面對。可是,嬴政乃是最最接近於神的人,無論是生是死,他完全應該和任何人都不一樣。因此,李斯他就不明白了。開天闢地以來的第一位皇帝,他的死去居然就如此平淡無奇,沒有異常天象,沒有晴天霹靂,沒有狂風暴雨,沒有大地搖移,一切都顯得那麼無聲無息,不以為意。
天地豈無情乎,以萬物為芻狗?即使是最為尊貴的嬴政,也只能落得這樣的下場,那對凡庸的芸芸眾生而言,還有什麼希望?
嬴政生前,苦苦追求成仙不死,很多人也都相信嬴政必然成功。李斯對此雖然持保留態度,但他也堅信不疑,如果說這世上真能有一個人能夠成仙不死,那這個人一定非嬴政莫屬,再沒有別人比他更有資格。可是,就算嬴政不能成仙,但也不能如此這般速速腐朽的啊。由此看來,嬴政也純粹只是凡人一個,並無超出常人之處。
可想而知,對嬴政信仰的崩潰,將給李斯以怎樣沉重的打擊。嬴政先是以死亡拋棄了他,現在又用發臭來羞辱他,毀滅他。
李斯再仔細地去看嬴政的面孔,令他驚恐的是,嬴政的嘴角不知何時已微微裂開,彷彿對李斯在他死後所幹的勾當,都已知道得一清二楚。那裂開的嘴角,彷彿在嘲笑著李斯,卿本佳人,奈何作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