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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部分

輕寒見到了從年戀舞處賣曲歸來的我,就匆匆把他打發走了。我問他說,那是誰。因在這羯人的土地上我們鮮少與人交往。莫輕寒笑,他說,是生意上的朋友。 因此,當他帶著僕從登門造訪的時候我並沒有拒絕他的到來,在懷梁堂中我坐在他對面,沉默著聽他神采飛揚地講述莫輕寒和他的相識。在上黨城顯貴石昀的府中,莫輕寒賣給他商朝的碧玉宮燈,鑲嵌深紅無暇的瑪瑙,他將它送給石昀做壽禮,四座皆驚,老人則開懷大笑。他說,杜若,莫輕寒到底是從哪裡得到那麼多前朝的寶物呢。 我笑著搖頭。 他說,他竟然連你也沒有告訴嗎。 如他所言,莫輕寒從不告訴我任何事。彼時我們剛剛來到雁門郡,生活艱難,常常在飢餓寒冷中度過漫長的一天。後來我們在城東找到一座荒園,傳說幾年前園中一家人在一夜間離奇死去,因此被傳為鬼宅,再沒有人居住——於是我們住了進去,把園子叫做蘭汀園——我不知道這是我那瘋子父親的主意或是莫輕寒的。那時候我常常和杜善走遍園中每一個角落,期待意外的發現,玉釵,舊裙子,各種小玩意,還有大櫃大櫃的書——後來這些書被飢餓中的史官杜善當作充飢的糧食吃下。我又忘了是什麼時候,生活突然不再那麼艱難。莫輕寒買回各種東西,帶我出去逛街,我要什麼就買什麼給我,但他卻任由蘭汀園保持荒蕪的狀態,也不請任何僕人回來。而無論是我,還是史官,我們都沉默著知曉了他的意思——這原來是外族人的土地,漢人只能被粗暴地對待,就像我裝做一個啞女,終日不出門戶,除了去綠意坊賣我寫的曲子。 如年戀舞所言,我的曲子都會一唱而紅——是莫輕寒買回琴來教我識樂,我總是進步得飛快。腦中總有陌生而熟悉的曲子一隻連著一隻旋轉,而我把它們彈出再錄下。有時候,莫輕寒會看著我做這一切,臉上帶著乍喜還悲的怪異表情,他最後說,杜若,你真是像極了你的母親。 對這一點,我從不懷疑。因我的父親杜善一直叫我蘭汀。蘭汀,蘭汀。在他偶有的平靜時刻,他那樣面帶寵愛地叫我母親的名字,蘭汀,你彈曲子給我聽好嗎。蘭汀,天太冷,多穿點衣服。蘭汀,你的病什麼時候才好。蘭汀,不要哭。 長久以來,在孤獨的雁門郡,在破損的蘭汀園,只有莫輕寒知道我的真名,只有他願意叫我杜若,他說,杜若,我帶你去逛街好嗎。 七歲那年,因為杜善茫然無休的囈語,我一度以為我就是那個叫做蘭汀的女人。就是我的母親。我想象自己隱匿在一個七歲女童的身體中。我是蘭汀。 在南方的故都洛陽,我遇見顯赫史官世家的獨子,他微笑叫我蘭汀並且親吻我的臉頰。他說,蘭汀,我獨自從遠方來到洛陽,孤苦無依,你能和我一起生活下去嗎——消瘦的男人,有俊朗明媚的臉龐,我被他眼中的光芒迷惑,終於緩慢地點頭。&nbsp&nbsp

雁門郡(4)

可是,他違背了他的諾言,他並不是那個和我共度一生的男人。我明白這一點,即使我從未告訴過任何人。但我卻不可控制地在黑夜裡哭泣。莫輕寒聞聲趕來。他說,杜若,你怎麼了。 我絕望地看著他,用這個七歲女童稚嫩尖利的聲音說,是你殺死了我的丈夫嗎——是誰殺死了我的丈夫。我知道他已經死了,我的心臟絕望而疼痛地顫抖。是誰殺了他。讓他死在遙遠的南方。 我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摔所有能摔的東西,扯自己的頭髮,像野獸一樣看著他,嘶聲哭泣並且號叫。 他走過來拉著我的手並且扇我的耳光。他叫我說,杜若!杜若! 他這樣抱著我叫我的名字,他是那個北方土地上唯一相信我是杜若的人——就連我自己也未曾完全相信。我懷疑我的母親從未死去。我懷疑她尚且活著,在逃難的人群中,她的靈魂終於殘留在我的身體內,她的眼睛燭然注視著我的言行。 謝歸葬說他在蘭汀園東見到了這鬼宅傳說中的主人。那是一個紅髮女子,眼幕低垂,扶弄著一尾破舊的木琴——那琴音如同天籟。看起來像一個鮮卑人。他說。 我在懷梁堂中譜寫新的曲子,在琴上弄響片段的樂章,對他頻繁造訪沉默以對。他說杜若,你彈得一手好琴,可惜是個啞巴。他走到我身邊,低頭看我,他說,不過你不用擔心,我既然答應了莫公子,就一定會好好照顧你,明年夏天,我爹的忌辰過了,我就娶你過門。 在綠意坊,年戀舞唱著我新的曲子,問了我同樣的話。她說,姑娘,我聽說太平當的少東謝歸葬要取你過門。她笑,千迴百轉,溫婉動人。她說謝公子一表人才,溫文爾雅,你這一嫁過去,自是過上好日子了。她說姑娘你真是命好,哪像我,守著這破閣子,人來了來,走了走,什麼也留不住。 留不住的,都是留不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