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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美麗的土地,我們的!”
我幾乎要叫出聲來。他寫得多好啊!我記得就在我來桂林之前在廣州市一個碼頭,僱小艇轉到我們租賃的木船,小艇沿著河面緩緩地流去,岸上的景物開始變為模糊,我用留戀的眼光看那些熟悉的街道和熟悉的房屋,我不敢想象敵軍進城以後它們的“命運”,我不停地在心裡說:“廣州,美麗的土地,我們的!”那個時候我多麼愛這個我們就要失去的美麗的城市!那個時候我才懂得它是多麼美麗,多麼牽繫著我的心。
短短的一句話裡包含著多麼深、多麼豐富的感情。在抗戰的年代裡我不知道多少次反覆說著這一句話,我常常含著眼淚,但是我心裡燃起了烈火。甚至就在那些時候我也相信我們美麗的土地是敵人奪不走的。
一九四七年八月我從臺北坐車去基隆,在那裡搭船回上海。小車飛馳著,南國的芳香使我陶醉,一切是那麼明亮,那麼茂盛!我上了船,望著美麗的海港漸漸退去、朋友們的揮動的手終於消失的時候,我立在甲板上,身子靠著欄杆,搖著手,低聲說:“臺灣,美麗的土地,我們的!”
我在一九五九年四月寫的一篇慶祝上海解放十週年的文章裡,還用了這樣一個題目:《上海,美麗的土地,我們的!》。今天單單念著這個題目,我就十分激動。我在文章的開頭寫著:
一九三八年一個初冬的夜晚,在桂林郊外的一間平屋裡,一位朋友交給我他一篇散文的原稿,我激動地讀著那個題目:《上海,美麗的土地,我們的!》
這裡寫的是“初冬的夜晚”,和我在前面寫的“第二天早晨”相矛盾,現在記起來,應當是“早晨”。而且我最近借到了《文叢》第二卷合訂本,重讀了我提到的那篇散文,它的題目原來是《江南的記憶》。我把這篇散文發表在《文叢》第二卷五六期合刊上,我當時在桂林就只編印了這一冊刊物。至於《文叢》第二卷第四期還是在廣州排好的,刊物來不及付印,廣州就受到敵軍的圍攻,我帶著紙型逃到桂林。刊物的主編靳以早去了四川,大部分稿子,還是他留下來的。
關於麗尼同志(2)
我在桂林印出兩期《文叢》,後來經過金華、溫州回到上海,在文化生活出版社工作的朋友看到新的刊物,就在上海租界裡重新排印出版了合訂本,印數僅一千冊,送了十多本給我。一九四○年七月我離開上海經海防去昆明的前幾天,忽然聽說日軍要進租界搜查,我一天得到幾次在報館工作的朋友們的電話。從下午起我燃起火爐,燒信燒書,一直燒到深夜,剩下的七八本《文叢》合訂本全燒了。倘使借不到這本書,我今天還弄不清楚那篇散文的題目。
以後我在重慶、在上海還看見郭。他重新翻譯了契訶夫的劇本。可是他始終擺脫不了國民黨政府機關裡的工作,為了他一家人的生活,他默默地拖下去,混下去。全國解放後,他起初在武漢,後來在北京工作。我在北京見過他多次,他講話很少,只是默默地微笑著,偶爾講兩句有關翻譯工作的話,很少談起散文。他重新翻譯了屠格涅夫的長篇小說《前夜》和《貴族之家》,他還校改了陸蠡翻譯的小說《羅亭》。
我等待他的第四本散文集,白白地等了多年。《江南的記憶》以後他似乎再也沒有寫過散文了。他為什麼沉默呢?為什麼不爭取一個機會寫出他心裡的感情,他熱愛社會主義祖國、熱愛新社會的感情呢?可能是過去那一段時期的生活像一個包袱沉甸甸地壓在他的肩上,他感到舉步艱難。他從事電影藝術書刊的翻譯。他響應號召去廣州擔任華僑學生的教師,一九六八年他在“勞動改造”中突然倒在地上,心臟停止了跳動。十年以後一九七八年,廣州暨南大學開追悼會,宣佈了對他的歷史的審查結論,給他恢復了名譽。
在我靠邊的期間有人從廣州來“外調”郭的事情,我所知有限,他不曾做過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談起來,他只是一個心地善良的老好人,一個清清白白、尋尋常常的人。但是他的默默的死亡對我們的文學事業也是一個損失。倘使他能留下一本、兩本新的散文,那有多好啊!
“江南,美麗的土地,我們的!”這樣響亮的聲音,這樣深厚的感情!我永遠忘記不了《江南的記憶》的作者。
郭的名字是安仁。他發表文章,用了一個奇怪的筆名:麗尼。這是他幼小時候一個女友的名字,這個外國女孩早早地死去了,為了紀念她,他寫了《月季花之獻》、《失去》等散文,還把她的名字的譯音作為自己的筆名。
我在前面提到的那個主張翻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