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伸到車窗的外面,看著身後雨水沖刷著的牆壁和明滅之中的屋頂,猛然眼前只剩下了一片迷茫。我估計他這次離家很有幾分傷感,要不就是預見到了自己的末日將至?至少在出門不遠處爬上那個長長的山坡時我們都下車並肩在雨中掙扎,只聽到他先是吹著口哨,然後唱起那支淒涼的蘇格蘭民歌《威利流浪記》。據說有一次不知是誰在酒館裡唱起這首歌,全場竟失聲痛哭不止。他唱的歌詞我卻從未聽過,後來也沒有再聽到過。不過,歌詞的內容和我們這次告別故鄉十分吻合,所以我至今仍記憶猶新,其中一段的開頭是這樣唱的:
我忘不了老家那一張張樸實的面容,
我還記得故鄉那一群群快樂的孩童,
歌詞的結尾處似乎是——
晨曦在我的水鄉微笑,
水鄉只剩這一棟孤獨的民房,
民房的煙囪已經冰涼,
淳樸的父老、憨厚的鄉親早已遠走異國他鄉,
只剩下這一棟孤獨的民房。
我對這首歌的優劣不敢妄加評論,不過在那種特定的悽婉氛圍之中,由一個天才的歌唱家直抒自己心頭的哀怨,其藝術感染力之強是不難想象的。歌聲一落,他熱淚盈眶地看著我,說:“啊,麥科拉!你以為我就沒有任何悲傷悔恨?”
我說:“如果你把全部的心計都用來做好事,我想你不會是一個很壞的人。”
他說:“不對,我的全部心計也並不是都花在於壞事上。我的老好人,玩女人不一定要很多的心計。”等他登上馬車的時候我發現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這一整天,馬車都在風雨中掙扎著前進,四周是濃密的霧霜,老天爺不停地在我的頭頂傷心落淚,山路崎嶇,沿途闃無人聲,只有潮溼的樹林裡傳來紅松雞的啼叫,還有小溪裡潺潺的流水聲,我有時不知不覺地打起盹兒來,馬上就墜入慘不忍睹的噩夢中;接著便聽到耳邊那個印度人在說話,那聲音像尖厲的鳥叫聲,我連一個字也聽不懂。有時候馬車上高坡,大少爺就下來跟我並肩而行,兩人都默然無語。無論是睡還是醒我都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彷彿我們都在向死亡靠攏。所有這些悲慘的畫面原來只是呈現在我的眼前,現在卻一一刻畫在山間陰霾之中。記得有一幅這樣的圖景色彩鮮明地豎立在我的眼前,我看見二少爺坐在一個小房間的桌前,開始時用手捧著腦袋,然後緩緩地抬起頭來,面對著我,臉上一副絕望的表情。這幅畫頭一天晚上在杜瑞斯迪府邸內我自己房間的窗玻璃上就看到過,在今天的路上有一半時間我眼睛都被這個幻景遮住了。這肯定不是什麼精神病患者常有的幻覺,因為我已經年逾不惑,但又沒有到患老年痴呆症的年齡,也不是上天降下了讖語(儘管我當時是這麼設想的),因為即使出現了再多的天災人禍,也決不會是那樣的災禍,我也看到過不少催人淚下的場景,但決不是那樣的場景。
我們計劃連夜趕路。說起來也真怪,天一黑我的情緒忽然高漲起來。明亮的燈火穿透了暮靄,照著嘴上直噴熱氣的馬匹和辛勤趕馬的小夥子。我覺得這一道道光芒比日光要歡快得多,要不就是我的心情憂鬱過度而在進行自動的心理調整。雖然我身上淋得透溼,疲憊不堪,但在沒有睡意的時候腦子裡湧現了不少愉快和得意的念頭,最後竟沉沉睡去。也許我在熟睡的時候腦子仍然在忙碌著,至少腦子有一部分是清醒的。後來猛的一下醒過來的時候,衝著自己大聲地嚷道:
我還記得故鄉那一群群快樂的孩童。
昨天大少爺唱的時候我還沒有體察到其中的深意,這時不知不覺中反而意識到歌曲與大少爺這次遠征的罪惡目的十分合轍。
快到格萊斯哥的時候,我們在一家小吃店裡吃早飯。說來也湊巧,有一條船正在裝貨,我們租下了幾個船艙,兩天以後把全部的財物都運上了船。船的名字叫無匹號,非常舊,名字也取得很好聽。據說,這是它的最後一次航行,碼頭上的人看了只搖頭,街上碰到好幾個人勸我別坐這艘船,說它跟乳酪一樣腐敗不堪,裝的貨又多,遇到大一點的風浪非沉不可。結果除了我們幾個之外,別無乘客了,船長麥科墨垂沉默寡言,幹起活來專心致志,說話帶有格萊斯哥與蓋爾的混雜口音。船員都是大老粗水手,全是在甲板上滾打出來的,所以大少爺只跟我一個人說得來。
無匹號順風駛出了科賴德港,差不多一個星期,海上風平浪靜,航船猶如離弦之箭。我奇怪地覺得自己是天生的水手,居然沒有任何暈船的感覺,不過也遠不是平時那樣的心寬體胖。不知道是因為船在波濤中行進時顛簸得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