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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部分

看,看斑駁的院門,看門兩邊的石墩,看屋簷上搖動的枯草,看屋脊上露出的樹梢……伯父首先宣告他不想進去:“這樣看看,我說就行了。”父親於是附和:“我說也是,看看就走吧。”我說:“大老遠來了,就為看看這房簷上的草嗎?”伯父說:“你知道這兒現在住的誰?”“管他住的誰!”“你知道人家會怎麼想?人家要是問咱們來幹嗎,咱們怎麼說?”“胡漢三又回來了唄!”我說。他們笑笑,笑得依然謹慎。伯父和父親執意留在汽車上,叔叔推著我進了院門。院子裡沒人,屋門也都鎖著,兩棵棗樹尚未發芽,疙疙瘩瘩的枝條與屋簷碰撞發出輕響。叔叔指著兩間耳房對我說:“你爸和你媽,當年就在這兩間屋裡結的婚。”“你看見的?”“當然我看見的。那天史家的人去接你媽,我跟著去了。那時我十三四歲,你媽坐上花轎,我就跟在後頭一路跑,直跑回家……”我仔細打量那兩間老屋,心想,說不定,我就是從這兒進入人間的。

從那院子裡出來,見父親和伯父在街上來來回回地走,向一個個院門裡望,緊張,又似抱著期待。街上沒人,處處都安靜得近乎怪誕。“走嗎?”“走吧。”雖是這樣說,但他們仍四處張望。“要不就再歇會兒?”“不啦,走吧。”這時候街的那邊出現一個人,慢慢朝這邊走。他們便都往路旁靠一靠,看著那個人,看他一步步走近,看他走過面前,又看著他一步步走遠。不認識。這個人他們不認識。這個人太年輕了他們不可能認識,也許這個人的父親或者爺爺他們認識。起風了,風吹動屋簷上的荒草,吹動屋簷下的三頂白髮。已經走遠的那個人還在回頭張望,他必是想:這幾個老人站在那兒等什麼?

老家(2)

離開Z州城,彷彿離開了一個牽魂索命的地方,父親和伯父都似吐了一口氣:想見她,又怕見她,哎,Z州啊!老家,只是為了這樣的想念和這樣的恐懼嗎?

汽車斷斷續續地挨著拒馬河走,氣氛輕鬆些了。父親說:“順著這條河走,就到你母親的家了。”叔叔說:“這條河也通著你奶奶的家。”伯父說:“哎,你奶奶呀,一輩子就是羨慕別人能出去上學、讀書。不是你奶奶一再堅持,我們幾個能上得了大學?”幾個人都點頭,又都沉默。似乎這老家,永遠是要為她沉默的。我在《奶奶的星星》裡寫過,我小時候,奶奶每晚都在燈下念著一本掃盲課本,總是把《國歌》一課中的“吼聲”錯念成“孔聲”。我記得,奶奶總是羨慕母親,說她趕上了新時代,又上過學,又能到外面去工作……

拒馬河在太陽下面閃閃發光。他們說這河以前要寬闊得多,水也比現在深,浪也比現在大。他們說,以前,這一塊平原差不多都靠著這條河。他們說,那時候,在河灣水淺的地方,隨時你都能摸上一條大鯉魚來。他們說,那時候這河裡有的是魚蝦、螃蟹、蓮藕、雞頭米,葦子長得比人高,密不透風,五月節包粽子,米泡好了再去劈粽葉也來得及……

母親的家在Z州城外的張村。那村子真是大,汽車從村東到村西開了差不多一刻鐘。拒馬河從村邊流過,我們挨近一座石橋停下。這情景讓我想起小時候讀過的一課書:拒馬河,靠山坡,彎彎曲曲繞村過……

父親說,就是這橋。我們走上橋,父親說,看看吧,那就是你母親以前住過的房子。

高高的土坡上,一排陳舊的瓦房,圍了一圈簡陋的黃土矮牆,夕陽下尤其顯得寂寞,黯然,甚至頹唐。那矮牆,父親說原先沒有,原先可不是這樣,原先是一道青磚的圍牆,原先還有一座漂亮的門樓,門前有兩棵老槐樹,母親經常就坐在那槐樹下讀書……

這回我們一起走進那院子。院子裡堆著柴草,堆著木料、灰砂,大約這老房是想換換模樣了。主人不在家,只一群雞“咯咯”地叫。

叔叔說:“就是這間屋。你爸就是從這兒把你媽娶走的。”

“真的?”

“問他呀。”

父親避開我的目光,不說話,滿臉通紅,轉身走開。我不敢再說什麼。我知道那不是因為別的,是因為不能忘記的痛苦。母親去世十年後的那個清明節,我和妹妹曾跟隨父親一起去給母親掃墓,但是母親的墓已經不見,那時父親就是這樣的表情,滿臉通紅,一言不發,東一頭西一頭地疾走,滿山遍野地找尋著一棵紅楓樹,母親就葬在那棵樹旁。我曾寫過:母親離開得太突然,且只有49歲,那時我們三個都被這突來的厄運嚇傻了,十年中誰也不敢提起母親一個字,不敢說她,不敢想她,連她的照片也收起來不敢看……直到十年後,那個清明節,我們不約而同地說起該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