裡連發幾場大水,這個年月,一拿起田賦百稅,還不是莊園地土亂動?”
小虎子聽得兩個人在小屋裡唉聲嘆氣,他扒著窗格欞一望,父親坐在炕沿上,撅起小鬍髭,瞪著眼睛生氣。老人家聽得老祥大伯說,貓著腰虎虎勢勢地跑前兩步,手掌拍得膝蓋呱呱地響,說:“我那大哥!這你還不明白?那不是什麼砸鍾賣銅頂田賦,他是要砸鍾滅口,存心霸佔河神廟前後四十八畝官地!”
老祥大伯從嘴上拿下旱菸袋,揚起下巴眨巴著眼睛,想了老半天,豁地明白過來,呆了半天才說:“可也就是!自從馮蘭池當上堤董,把官地南頭栽上柳樹,北頭栽上蘆葦。那林子柳樹也多老高了。看起來他是存心不善……”說到這裡,就沉下了頭去,把下巴拄在胸脯上,反來複去思忖了老半天,又猛地抬起頭來說:“可誰又管得了?”
父親忽地把臉龐向下一拉,說:“誰又管得了?我朱老鞏就要管管!”
老祥大伯張開兩條胳膊,往天上一揮一揚地說:“管什麼?說說算了,打官司咱又打不過人家。馮蘭池是有了名的刀筆,咱是莊稼腦袋瓜子,能碰過人家!”
父親聽了直是氣呼呼的,血充紅了眼睛,跺著腳連聲說:“咱不跟他打官司,把我這罐子血倒給他!”
朱老鞏是莊稼人出身,跳躂過拳腳,轟過腳車,扛了一輩子長工。這人正在壯年,個子不高,身子骨兒結實,怒惱起來,喊聲象打雷。聽得說馮蘭池要砸鍾滅口,霸佔官產,牙關打著得得,成日裡喊出喊進:“和狗日的們幹!和狗日的們幹!”不知不覺,傳出一個口風:“朱老鞏要為這座古鐘,代表四十八村人們的願望,出頭拼命了!”
那天黃昏時分,朱老鞏坐在河神廟臺上,對著那座銅鐘呆了老半天,心裡暗想:“頂公款!就等於獨吞,我不能叫馮蘭池把四十八村的公產獨吞了!”看看日頭紅了,落在西山上,夜暗象灰色的輕紗,從天上拋下來。他一個人,連飯也沒吃,走到小嚴村,去找嚴老祥。老祥大娘正點著燈做晚飯,看見朱老鞏走進來,低下頭坐在臺階上。她說:“老鞏!算了吧,忍了這個肚裡疼吧!咱小人家小主的,不是咱自格兒的事情,管的那麼寬了幹嗎!”
朱老鞏說:“一聽到這件事情,我就心氣不平。馮蘭池,他霸道慣了!”
老祥大娘說:“算了吧,兄弟!幾輩子都是這麼過來的,還能改變了這個老世界?”
朱老鞏說:“不,到了這個節骨眼兒上,咱就得跟他分說清楚!”說著話,看看天色黑了,嚴老祥還不回來,他又拿起腳走出來,老祥大娘叫他吃了飯再回去,他也沒有聽見,一股勁走回鎖井鎮。
一進村,朱全富在街口上站著,看見朱老鞏從黑影裡走過來,往前走了兩步把他拉住。
拽到門樓底下,把門掩上攥住他的手,細聲細氣兒說:“大侄子!我有個話兒想跟你說說,聽呢算著,不聽扔在脖子後頭算了。”
朱老鞏說:“叔叔說話,我能不聽!”
朱全富摸著鬍子,抖著手腕說:“聽說你要為河神廟上的銅鐘,伸一下子大拇手指頭,是真的?”
朱老鞏點著下頦說:“唔!”
朱全富彎下腰,無聲地合了一下掌,說:“天爺!你捅那個馬蜂窩幹嗎?你爹和你爺爺,幾輩子都是窩著脖子活過來,躲還躲不及,能招事惹非?哪有摁著腦袋望火炕裡鑽的?”
朱老鞏說:“我知道他厲害,可是人活百歲也是死,不如早死早超生,左不過是這麼回子事了,反正人死了眼珠子是老鴰的。”
朱全富搖搖頭說:“唉!別,別呀,好漢子不吃眼前虧,那麼一來,你就交上沒好運了!”
朱老鞏和朱全富,在黑影裡說了一會子話。朱老鞏說:“叔叔!要說別的我聽你。說這個,我主意已定!”
說著,他放下朱全富,走出大門。回到家裡也沒吃飯,坐在炕沿上,揚著下頦出了半天神。等虎子和他姐姐吃完了飯,睡了覺,他悄悄地從門道口扯出那把鍘刀,坐在板凳上,在磨刀石上磨著。
在夜裡,小虎子睡著睡著,聽得磨刀的聲音。他從被窩裡伸出頭來,睜開大眼睛,趴著炕沿一看,父親眯縫起眼睛,在一盞小油燈下,悄悄地磨著鍘刀,磨得刀鋒在燈光下閃亮。
朱老鞏看見虎子睜著大眼睛看他,鼓了鼓嘴唇,說:“唔!虎子!明兒早晨,你站在千里堤上看著。嗯,要是有人去砸鍾,快跑回來告訴我。嗯!”小虎子點著頭聽了父親的話,眨巴眨巴眼睛,又把腦袋縮排被窩裡,他還不理解這是一回子什麼事。第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