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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部分

我們回到劇場的兩側,我們回到阿芙根村鎮的小客棧。我聞到的不止是他體內的血氣,還有突如其來的驚駭;他退後一步,臉上的苦惱加重加深,對我,這不啻是火上加油。

他似乎變小,變脆弱;然而同時卻也顯得更加強壯,更加誘惑了。

當我更接近時,他臉上的表情全消逝了,眼神卻無比的清澄明澈;他的心智敞開,一如當時的卡布瑞也如此敞開一樣。在極短的一瞬間,回憶的思潮搖曳著;在巴黎的小閣樓,月光照在覆雪的屋頂,我們一起談天說地、扯東拉西;在巴黎的街道上,我們攜手散佈,醉步蹣跚;我們並肩低頭,抵擋迎面而來的寒冬驟雨於冷風;我們的未來,是不變的逐漸成長於逐漸衰老,是更多的歡悅,甚至也更多的悲哀;然而縱使是悲哀,仍是真正的永恆不變,仍是真正的永遠存在,凡人的神妙正是如此。回憶思潮在他臉上的微光下褪色了。

“來我這裡吧,尼克!”我悄悄低語。雙手舉起招呼:“如果你真的想,你就一定要來。”我看見一隻鳥自海邊懸崖洞穴飛出來。那隻鳥在飛翔之際,海浪翻滾,越卷越高,鳥迎浪勢也越飛越高,景象詭異驚懾;天色轉成銀灰,銀灰褪去,天黝黑了;夜晚的黝黑,寧靜的黝黑,哪裡會驚懾呢?真的,何驚懾之有?然而,黝黑逐漸籠罩,無情的籠罩著天地;只有那一隻小小的鳥兒,兀自在風颼颼的荒瘠裡,呱呱地叫著。而洞穴空悠,沙灘空悠,海空悠,大地一片空悠!

所有我曾經喜愛觀看的,喜愛聆聽的,喜愛用手觸控感覺的全消失了,或者說根本從來不存在;只有那隻鳥兒,在空中飛翔,在空中盤旋;它一直飛,一直飛,飛掠過我,也許是飛掠過無一人;它獨自擁有穹蒼視野,在它單眼所及的單調幽黑之中,了無歷史,了無意義。

我尖叫,聲音卻出不來。我覺得口裡滿滿是血,每一口吞嚥,透過喉嚨之後,卻猶然是無止境的乾渴。我想說,是的,我想說,我現在明白了,明白這種黝黑是多麼恐怖驚懾,多麼難以忍受。我原來不明白,也不可能明白呀!鳥兒飛過荒涼的沙岸,飛過無限的大海,飛在黝黑裡。老天爺,下令停止吧!這比客棧的驚恐更甚,這比雪地裡馬兒的哀鳴悲嘶更難忍受。只有血液無論如何是血液,心臟呢?甜美可口的心臟,就在那裡緩緩跳動著,有如在我的 邊躡手躡腳著。

現在,吾愛,時候到了;我可以吞噬你心臟跳動之下的生命,將你送進混沌狀態;在那兒沒有神秘需要了解,需要原諒;我也可以帶你到我這裡來。

我倏而將他推開,倏而把他緊緊壓擠在我的懷裡。我所看到的幻象幻覺卻揮之不去。

他的手臂繞著我的頸子,一臉汗溼,雙眼深深陷進頭顱中。他的舌頭長長伸出,用力地舔吮我湧出的血液;是的,用力的,渴望的。

哦,讓幻象停止吧!讓鳥兒的飛翔,讓無色顛覆的景觀消逝吧!在風的呼嘯裡,鳥的呱呱叫聲算得了什麼?在這樣廣闊的黝黑裡,痛苦算得了什麼?我不想要……我不想要……

景象漸穩,漸去漸杳了。

一切戛然而止。闃寂,無邊的闃寂襲來;安靜無聲。他分割而去,我推他而去;他幾乎摔倒,手伸向嘴,血仍如小溪一般自下頜涔涔而流。他張嘴欲叫,嘶喊無邊;雖然又血,乾涸無聲。

遠在他之外,遠在揮之不去的景象——冷酷的海,孤寂的鳥——可怕景象之外,我看到她站在門邊,她如聖母瑪麗亞般的金髮,垂披在肩上。她以最最悲痛的表情於聲音說:“災難呀,我的兒子!”

到了午夜,很明顯的,他不肯說話,不肯出聲回應,也不肯用自己的意志力稍稍一動。他只是靜靜的,無精打采,毫無表情的坐在那裡。如果死亡曾讓他受苦,他沒有表示;如果嶄新的視野使他欣喜,他也沒有顯露。甚至飢渴慾念,也沒讓他有所反應動作。他只是一具行 走肉。

是卡布瑞,曾經靜靜觀察打量他,迄已好幾個小時;此刻拉著他的手,替他梳洗,替他穿上新衣服。她選了黑色羊毛外衣,我所擁有少數色調深沈外套之一,加上 素的麻布襯衫,使他看上去有些古怪,像一個年輕的神父,卻失之太嚴肅,也失之太稚嫩。

在寂靜的小室裡注視他們,毫無疑問的,我知道他們的思緒彼此可以溝通。不作一聲的,她指引他修飾穿著,不作一聲的,她送他坐回火爐邊的椅凳。

最後,她說:“他現在應該去獵食了。”當她瞥著他時,他看也不看她一眼就站起來,好像是被繩線所牽引一般。

我麻木地看著他們離去,聽著他們的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