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來了。她幾乎就要跪在地上了,祈望著夢想成真。但是,門外傳進來那人的低聲回答:“眉娘,開門……”
“你是誰?”
“閨女,我是你爹啊!”
“爹?你半夜三更怎麼到這裡來了?”
“別問了,爹遭了難了,快開門吧!”
她慌忙撥開門閂,拉開大門。隨著吱嘎吱嘎開張的門扇,她的爹——高密東北鄉著名的戲子孫丙,沉重地倒了進來。
藉著月光,她看到爹的臉上血跡斑斑。那部不久前在鬥須大會上雖敗猶榮的鬍鬚,只餘下幾根根,鬈曲在滿下巴的血汙之中。她驚問:“爹,這是怎麼啦?”
她喚醒小甲,把爹弄到炕上。用筷子撬開緊咬的牙關,灌進去半碗涼水,他才甦醒過來。剛一甦醒他就伸手去摸自己的下巴,然後他就嗚嗚地哭起來。他哭得很傷心,好似一個受了大委屈的小男孩。血還從下巴上往外滲著,那幾根殘存的鬍鬚上沾著泥汙。她用剪刀把它們剪去,從麵缸裡抓了一把白麵,掩在他的下巴上。這一來爹的面目全非,活活一個怪物。她問:“到底是誰把你害成了這個樣子?”
爹的淚汪汪的眼睛裡,進出了綠色的火星。他腮上那些肌肉一條條地綻起來,牙齒錯得咯咯響:“是他,肯定是他。是他薅了我鬍鬚,可他明明贏了,為什麼還不放過我?他當著眾人宣佈赦免了我,為什麼還要暗地裡下此毒手?這個心比蛇蠍還要毒辣的強盜啊……”
現在,她感到自己的相思病徹底地好了。回想起過去幾個月的迷亂生活,她心中充滿了羞愧和後悔。彷彿自己與錢丁同謀,薅了爹的鬍鬚。她暗想著:錢大老爺,你實在是太歹毒了,太不仗義了。你哪裡是個寬厚仁愛的父母官?分明是一個心狠手辣的土匪!你把我害得人不人鬼不鬼也就罷了,誰讓俺自輕自賤呢?
可你不該對俺爹——一個在你面前已經服輸的人下這樣的黑手。你當著眾人的面宣佈赦免了他,感動得俺下了跪,讓俺的一顆心為了你破碎,也為你贏得了寬宏大量的好名聲,但暗地裡你還是不放過他。你這個人面獸心的畜生,我怎麼會那樣痴迷地愛上你?你知道這幾個月來俺過的是什麼日子?想到此她感到悲憤難忍,錢丁啊,你薅了俺爹的鬍鬚,俺就要了你的狗命。
她精心挑選了兩條肥狗腿,拾掇乾淨了,放到老湯鍋裡,咕嘟咕嘟地煮起來。
為了讓煮出的狗腿味道好,她往鍋裡新加了香料。她親自掌握著火候,先用大火滾燒,然後用微火慢燉。狗肉的香氣,散發到大街上。店裡的常客大耳朵呂七,聞著味道跑來,把店門拍得山響:“大腳仙子,大腳仙子,什麼風把天刮清了?你又開始煮狗腿了?俺先定一條……”
“定你孃的腿!”她用勺子敲打著鍋沿,高聲大嗓地叫罵著。一夜之間,她恢復了狗肉西施嬉笑怒罵的本色,相思錢丁時那迷人的溫柔不知道飛到哪裡去了。
她喝了一碗豬血粥,吃了一盤狗雜碎,然後就用精鹽擦牙,清水漱口,梳頭洗臉,搽官粉,抹胭脂,脫下舊衣裳,換上新衣裳,對著鏡子她用手撩著水抿抿頭髮,鬢角上插了一朵紅絨花。她看到自己目光流盼,風采照人。她給自己的容貌迷住了,心中突然地又升起一股繾綣的柔情。這哪裡是去行刺,分明是去賣騷。她被自己的溫情嚇壞了,急忙把鏡子翻轉,咬牙切齒,讓恨火在胸中燃燒。為了堅定信心,不動搖鬥志,她特意到東屋裡去看了爹的下巴。爹下巴上的白麵已經嘎巴成了痴,散發著酸溜溜的臭氣,招徠了成群的蒼蠅。爹的面容讓她既噁心又痛心。
她撿起一根劈柴,戳戳爹的下巴。正在沉睡的爹嗷地叫了一聲,痛醒了,睜開浮腫的眼,迷茫地望著她。
“爹,我問你,”她冷冰冰地問,“深更半夜,你到城裡來幹什麼?”
“我逛窯子了。”爹坦率地回答。
“呸!”她嘲弄地說,“你的鬍子是不是讓婊子們薅了去紮了蠅拂子?”
“不是,我跟她們處得很好,她們怎麼捨得薅我的鬍子?”爹說,“我從窯子裡出來,在縣衙後邊那條巷子裡,跳出了一個蒙面的人。他把我打倒在地,然後就用手薅我的鬍鬚!”
“他一個人就能薅掉你的鬍鬚?”
“他武藝高強,再加上我喝醉了。”
“你怎麼能斷定是他?”
“他下巴上套著一個黑色的布囊,”爹肯定地說,“只有好鬍鬚的人才會用布囊保護。”
“那好,我就去給你報仇,”她說,“儘管你是個混蛋,但你是我的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