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所能管轄的那片小小的天地裡,也活得、像個公主似的。家外面,只是這長安城外面,就是漫天烽火。可娘那時全不知道。覺得這世上,只有穿著綠衣的子弟們弄著簫管,彈著琵琶。這個世上,所缺的,不過就是自己可以穿上舞衣,跳上那麼一場舞。讓旁邊人都誇你孃的舞跳得多麼多麼的好。那樣,娘心裡就會高興的。總以為這個世界,缺的就是我的舞了。只要我一舞跳起,這個世界,不安穩的也安穩了,不圓滿也圓滿了。”
“跳舞的人原就是要有著這樣一些愚蠢的自足啊,跟你外祖父身邊的那些樂師們一樣。不管一地瘡痍,不管餓著肚子,不管怎麼受欺凌,陷在這行,只管一直這麼彈弄下去,就那麼跳下去、跳下去,跳得一時自己跟身邊看的人,都以為華燦著了。”
“那時娘還有個師兄,叫做宗令白。”
卻奴詫聲道:“宗令白……”
卻見她的臉上忽無端的升起許多暇想,許多緬懷。
雲韶的臉上略微一笑,像想起些曦微的晨光裡那些青草的澀味。
“他就對娘很好。可惜娘當時雖知道這種好,卻驕縱於這種好。他的好些話,娘都不聽的。那時你外祖已經老了,樂戶門裡的事,好多都是宗師兄來做主了。那一年,東宮大宴,所有的歌姬舞伎都樂意去奉承。娘那時也是年少,自以為自家是心氣兒高,無論如何都想去。其實娘本來並不身屬樂藉,這樣的歡場,沒必要去自找著奉承的。”
“但那時真是年幼也真是傻啊,無論如何,覺得自己即懷著這一身舞藝,怎麼著也該出去壓別人一頭,露一個臉兒的。你宗師叔本來不許我去的,可我偷偷的還是去了。我混在軟舞的佇列裡,只穿了一件白紵衫,因為那時也真自傲,覺得自己無論穿什麼都不重要,只要我在那兒,眾人的眼光,想來都掃不到別處去了。”
“那舞隊都還帶面具,白色的,只露眼睛,把臉孔都遮起的面具。上古的‘雲韶’本就是這樣。舞可通神,人臉上的表情,一旦露出,反覺褻瀆了那舞了。就是隻要肢體,只要一個人褪去皮相,那麼一骨一身的舞動。那是武德九年。那年的東宮,事後多年我才知道,在那表面的安穩下,事實是怎樣的震盪不安著。你爹當時是東宮太子,不過他是那種就擅長在不安中找尋歡樂的人。他一輩子都是這樣。”
雲韶微微抬起臉,哪怕自己都自傷,覺得不該這樣,可臉上還是忍不住的放出光來:“那一天的排場很大。終於輪到我們上場了。我是最後入場。直到我上場,你宗師叔看到我的身影才認出了我,那一刻我只見到他面色慘白,汗如雨下。我當時心裡還在笑:我都不緊張,你還緊張什麼?我打定主意要跳一場再沒人見過的最好的舞給人看……”
“那一天,我們跳的,就是‘雲韶’。”
“舞隊一共十二人,都穿白紵衫。樂聲一起,我就不是我了。忘了師兄,忘了場中所有的人,甚至忘了自己。只覺得那些樂師,分明是把手中的樂器上流出的音符都送到我腳下。踩在上面,如踩雲端,軟綿綿的。更因為一個小女孩兒的虛榮,覺得滿場的看客都靜了,把目光,鋪都軟軟的緞子,鋪在我腳下,供我踩。”
“我一跳就跳得忘情,跳到後來,略微回過神,才發現一隊的舞伴,居然都不跳了,斂袖退下,滿場中只剩下我。可我得意那種感覺,得意於那稠人廣眾中宛如清楊般的,可以讓所有同伴斂手服輸,清場般的感覺。得意於殿中間舞茵上留下來的空曠。”
“那天我跳得很好,直跳得雲舉霓垂,心逐樂飛,跳得自己都覺得自己飄然飛起來了,跳得好像自己升到了半天中,四顧無人,……所有的人,所有的音樂,所有的目光,都沉在了我腳下。只有雲,衣袖,與風,在舞茵與廊柱之上飄飛著。”
“他們都覺得我跳得好,都要我一跳再跳。我那一天算跳到了此生的極致,以致此後終此一生……我都不想再跳了。”
卻奴聽著他媽媽說著,看著媽媽的臉,覺得她當初……一定美得……不可方物。
他小小的心中也升起抹自豪來。
可接著,他聽到媽媽的口氣裡忽隱含淒涼。
那淒涼之因他本來猜不出來,卻感覺得到。一點不安也種進他的小心眼裡,只聽雲韶接著道:
“直跳到燭影初上,帷幕齊垂時,我突然發覺,所有的人都不見了。一起來跳舞的不見了,奏樂的不見了,連那些看客們也不見了。”
“四處杯盤狼藉,紅茵錦褥間,燭煙淡膩,只有一個人……就是你爹,坐在那主座後面,一雙沾著酒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