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清,雖不是做夢,自己卻的確躺在一張碩大的大床上。不過倒並非紅帳紅被的喜床。身下的床褥眼前的紗帳,一應呈苦蜀花的墨藍色,帷帳外也未見高燃的龍鳳雙燭,倒是帳頂浮著鵝蛋大一粒夜明珠。
透過薄紗織就的軟帳,可見天似廣幕地似長席,枝椏發亮的白色林木將軟帳四周合著軟帳,都映照得一片仙氣騰騰。當然,其中最為仙氣騰騰的,是坐在帳中自己跟前的帝座他老人家。
方才帝君提到最近的事情。最近的事,鳳九想了片刻,想起來些許,低聲向東華道:“既然你不是夢,那……在你之前夢到和滄夷神君的婚事……哦,那個或許才是夢。”
她琢磨著發夢的始源,臉上一副呆樣地深沉總結“:兩個月前我老頭他,呃,我父君他逼我嫁給織越山的滄夷神君,成親當夜,我花大力氣將滄夷的神宮給拆了,這門親事就此告吹。聽說,其實當年造那座神宮時滄夷花了不少錢,但是,我將它夷成廢墟他竟然沒有責怪我,我老頭跳腳要來教訓我他還幫我說情。”
她繼續深沉地總結:“固然他這個舉動,我覺得可能是他在凡世統領的山河過多,瑣事繁冗,將腦子累壞了。但他幫我說情,一碼歸一碼,我還是挺感激他,覺得拆了他的窩有些對不住,心中慚愧。我估摸就是因為這個,所以今日才做這樣離奇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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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九的頭髮睡得一派凌亂,帝君無言地幫地理了理。她顛三倒四總結個大概,帝君一面隨她總結,一面思索大事。白止要將鳳九嫁去織越山,據司命說,這樁事已過了七十年,但此時鳳九口中言之鑿鑿此事僅發生在兩月前。看來,大約是入夢時受了重傷,仙力不濟,讓鳳九的記憶被阿蘭若之夢攪得有些混亂。
她此時的記憶還停留在七十年以前,所以才未因他將頻婆果給姬蘅生他的氣。
帝君覺得,阿蘭若之夢擾亂人記憶這個功用,倒是挺善解人意。
鳳九陳情一番又感嘆一番,終究有二三事思索不出由頭,臉上露出疑惑神色,深沉地道:“其實,我從方才起就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大對頭,”瞧著帝君,眼中漸漸浮上一層震驚:“既然方才我才是做夢而此時我沒有做夢,那這裡是何處,帝君你、 你又怎會出現在此處,還、還有這個床是誰的?”
帝君端詳她一陣,看來此時的小白,只有九重天上做自己靈狐時的記憶。這樣就好辦多了。他面色誠懇地胡說八道:“此處是個類於十惡蓮花境的結界,燕池悟將我困住了,你擔心我,所以匆匆趕來救我。”
鳳九嘴張成一個鹹蛋,吃驚地將拳頭放進口中:“燕池悟忒本事了,竟關了你兩次!”
帝君面不改色地道:“他不但關了我,還關了你,所以我們出不去,只能困於此中。”
鳳九義憤填膺地恨恨道:“燕池悟這個小人! ”卻又有一分不解:“為什麼燕池悟再次困住你這一段,還有我奮不顧身前來營救你這一段,我一點印象都沒了?”
帝君鎮定地道:“因為你睡糊塗了。”見她眼中仍含著將信將疑的神氣,手撫上她的臉,定定地直視她的眼睛,語聲沉緩道 :“小白,你不是總在我被困的時候來救我麼?”
你不是總在我被困的時候來救我麼。
鳳九僵了。
今夜她思緒顛顛倒倒,帶得行事也一時這樣一時又那樣,自覺沒個章法,莫名其妙。 此時東華這句話,卻如一片清雪落在眉梢,瞬間掃淨靈臺的孽障。
她方才覺得自己有些清醒過來。
幾百年前九天上的記憶如川流入懷,心中頓時酸楚。
她記得,從前有一回同姑姑閒話,說起世間玄妙,妙在許多東西相似而又非似。例如“情”“欲” 二者。此二者乍看區別不大,卻極為不同。其不同之一,在於欲之可控而情之不可控,所以凡人有種文雅的說法稱“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自己對東華,從來不是可控之慾,而是不可控之情。自以為已連根截斷,乃是根埋得太深,截出來的這一段乍看挺長,便以為到底了。其實深挖一挖,還能挖得出。
她以為往事隨風,已緲如煙塵,此時東華簡簡單單一句話,卻將根上的黃土概數除盡,讓她親眼見到這段情根被埋得多麼深,多麼穩固。
燕池悟為什麼又關了東華,自己為什麼不長教訓地又顛顛跑來救他,這些疑問都無需再計較。
帝君他說,你不是總在我被困的時候來救我麼。
時隔兩百多年,看來,他終於曉得了自己就是當年十惡蓮花境中救他的小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