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裡黑如潑墨,草叢中不時傳來爬蟲窸窣響動,並夾雜著蚊蛾震翅之音。蓮兒覺得自己並不孤寂,至少還有這些被人漠視的小生靈陪伴左右,彷彿許久的等待,只為了與自然契合的瞬間。
蓮兒心中澄然如鏡,恐懼竟已煙消雲散,就在這放鬆戒備之時,忽見幻林深處人頭攢動,赫然走出三五人來,竟是向著自己的方向,緩緩行來。
蓮兒不覺一驚,素手捂住丹唇,恐發出半分聲響。她刻意減緩呼吸節奏,方欲牽引旗花,卻見來人扶老攜幼,大包小包的林林總總,走得甚是匆忙,顯是逃難至此,並非什麼不良之人。
蓮兒見來人離自己愈來愈近,隱約可見前方的一位老者鬚髮皆白,體力稍有不支,被身旁婦人攙扶著,口中滿是叮嚀之語。
蓮兒低頭冥思,暗道:“大和尚曾說繞過幻林便是進入了鄆城主道,看來這些難民是從鄆城的方向趕來,莫不是城內出了什麼亂子?不好,小姐可還在城中!”她念著婉兒安危,故而壯著膽子,遙聲問道:“老爺爺,何故深夜趕路,前方發生了什麼事嗎?”
老者瘦得已是皮包了骨頭,勉強還有一口氣在,忽然聽得草叢深處傳出女子呼喊,雖是耳背,卻仍是嚇得渾身一抖,險些一命嗚呼,此時愕然望著蓮兒方向,連聲咳嗽,哪裡還能說出話來。
身旁婦人嚇得一聲驚呼,吞嚥著口水嚷道:“我地個親孃啊,誰……誰在那裡?”
蓮兒覺得自己問得確實有些突兀,歉聲道:“小女子是人不是鬼,只是腳踝有傷,走不得路,所以駐留此地,夫人大可放心。不知夫人是否從鄆城趕來,城內可是出了什麼岔子?”
那婦人三十歲上下,頭裹粗布麻巾,下襬低垂,遮住眉目,隱隱露出耳間肌膚,暗沉而無光,驚魂甫定間,緩緩道:“姑娘藏在此處,也沒個預兆,確是嚇到奴家了。奴家是李府的傭人,這位是奴家的公公,我們確是逃難至此。鄆城已是待不得了,就在方才,城池被晉軍攻陷,城內兵荒馬亂的,無有落腳之處。真的是如那天兵天將,來得突然,城門莫名其妙的就開了,看那陣仗,足有上萬人之多,瘋狗一般見人就殺,見房就燒。想那李府四進庭院,萬貫家財,盡數焚於火中,只是可憐了我的夫君,不知是生是死。現如今我們已是無家可歸,成了這落魄之人,也只好逃往他處,暫避風頭。”
蓮兒驚道:“什麼,城內見人就殺,那……那鄆城的將士呢,都是死人不成?”
“晉軍人多,且殘忍至極,別說鄆城的將士,就連節度使恐怕都是自身難保,鄆城早已是死城一座,血可泊舟了。”婦人唉聲嘆氣,隱隱傳有哭訴之音。
蓮兒額上滲出冷汗,心道:“如此說來,小姐必然凶多吉少。晉軍屠城,以小姐的脾氣,怎會坐視不理?何況小姐此去為得就是尋找薛崇復仇,或是審問以查明真相。晉軍攻城又豈能放任節度使安然離去,定會圍追堵截,薛崇再以重兵相御,小姐便是無形中捲入兩軍紛爭,這可如何是好?”蓮兒輾轉間竟以單腿支撐,順勢站了起來,素手扶住身側古木,不覺旗花滾落腳邊,入草而無聲,蓮兒並未察覺,道:“夫人可是從幻林過來?是不是沿著這個方向穿過去,便能見到鄆州主城?”
婦人站在昏暗處,辨不清容顏,僅能見到瘦削而不乏婀娜的輪廓,緩緩道:“狼虎谷實是禁地,奴家也是道聽途說,人言此地強匪橫行,野獸出沒,生者入內無有活出。若要離境,須得繞路行之。但生死關頭哪裡在乎得了這些?奴家確是從此林中穿過,卻也並未見得有何異狀。想是鹽幫眾匪立此石碑混淆視聽,欲形此天塹以阻隔梁國兵力,或是防止生人進入,也是不無可能。”
蓮兒心道:“小姐有難,縱然刀山火海,今日蓮兒也是闖了!大和尚,蓮兒不能信守承諾,莫要怪我。”
她踉蹌著向幻林深處走去,腳尖觸地,傷處傳來一陣剜心劇痛,不覺倒吸一口涼氣。
她走得極為吃力,當與老者擦身而過時,竟是感到了一股莫名涼意,不及多想,道:“感謝夫人告以實情,若是有緣再見,定會重金相酬。”
老者仍是咳嗽,眼眶深陷見不得瞳仁,喘息粗重,喉嚨中沙沙聲響,似乎飢餓難耐。
蓮兒與婦人對視良久,相互無言,彷彿周圍所有人皆用異樣目光注視著自己,似是嘲諷,似是鄙夷,眼中隱隱猩紅,木訥而無情。不知為什麼,竟是淹沒在目光的洪流中,全身酥麻難當,透著窒息之感。
蓮兒不禁一個寒戰,覺得幻林陰氣頗重,一時間人鬼難辨。她加快了遠去的步伐,似乎想要迅速逃離此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