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燈 巨大 直達底部
親,雙擊螢幕即可自動滾動
第18部分

少校找人給這個房間生了火,十字架的影子和葉普蓋尼的影子重疊到了一起。

“你想用多久都行,少尉”。烏曼諾夫臨走時這麼說道。他帶上了門,然後調侃得補充了一句“我得去讓廖莎準備一下。”說著,他看著葉普蓋尼有些審視的眼神,聳了聳肩:我和您的犯人處得還不錯,親愛的少尉,廖莎是一個很善於交朋友的人不是麼?

葉普蓋尼轉過身去,不再說話。他面向十字架,背對著房門站立著。過了一會兒,他聽到有人開啟門,那人走了進來,站在他身後。

葉普蓋尼沒有轉身,恐懼和渴望在他身體裡打架,就像白海上互相撞擊的冰凌一樣劇烈。

直到那個熟悉的聲音再次響起:都不給我一把椅子坐嗎?少尉,我的腿腳可不方便。

葉普蓋尼轉過身,扔了一把椅子過去。他又見到了那個熟悉的混蛋。

如阿列克謝自己講的那樣,他的右腳稍微有些不靈便了,他有些隨意地坐到了椅子上,帶著滿意的笑容看著葉普蓋尼。

葉普蓋尼拼命地從眼前這個人身上挑出令人反感的地方,阿列克謝的線條變得堅硬和粗糙了,阿列克謝的臉色因為風雪變得暗沉了,阿列克謝的皺紋變多了,阿列克謝的衣服醜陋而臃腫、阿列克謝金棕色頭髮裡已經有了白髮……但是葉普蓋尼不得不悲哀地承認,此刻的阿列克謝依舊強烈地吸引著他,甚至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還要可怕,此刻他敗壞的心臟跳動得比任何時候都要劇烈,腐朽的血液比任何時候都要翻騰得厲害。

阿列克謝顯然是特地把自己收拾過了再來見他,臉上乾乾淨淨的,頭髮也梳理得很整齊,那雙灰綠色的眼睛經歷了八年的歲月,依舊神采奕奕。

阿列克謝依舊是那麼驕傲。

阿列克謝依舊把這次會面當做一次約會。

葉普蓋尼拖了一把椅子坐到了阿列克謝對面,映著熊熊的爐火,他們就這麼對坐著。一個穿著制服的高貴的金髮軍官,一個穿著囚衣的卑微的棕發罪人。

在長久的沉默之後,葉普蓋尼終於開口了:你一點都沒有變。

阿列克謝仔仔細細地打量著他,像是欣賞一幅油畫:你變了,熱尼亞。

說著阿列克謝挑起嘴角:你變得比我記憶中更好看了。

他這種態度讓葉普蓋尼覺得荒謬。過去八年葉普蓋尼過得像是一場白日的夢魘,而始作俑者卻依舊像是這個世界上最快活的人一樣坐在他對面,沒有愧疚、沒有痛苦、沒有憂傷。

葉普蓋尼都要懷疑自己才是那個在冰雪之地被流放了八年的人。

葉普蓋尼用手撐住額頭,沉著嗓子說道:我去看望了沙夏。

阿列克謝收起了笑容,俯身向前盯著葉普蓋尼的眼睛:熱尼亞,你只看了沙夏一小會兒,我看了沙夏八年。

葉普蓋尼微微的顫抖了一下,他極力保持著表情的平靜。

說著阿列克謝輕輕地跺了跺腳:熱尼亞,從這個審訊室往下有一間一間的囚室,大概只到我膝蓋這麼高,關在裡面的犯人,一年之後就不會再有挺直的脊樑,我看過一個年輕的孩子被從裡面抬出來,可能還不到二十歲,死去的時候是蜷縮的,像一個嬰兒。如果你渡過白海,去到西伯利亞的礦坑裡,你還會看到更多像這樣年輕的孩子,他們很快就不會再有乾淨的呼吸,一點點被磨損掉生命。但是很奇怪,在西伯利亞,很少有人主動放棄自己的生命。逃避自己選擇所帶來的後果是一種懦夫的行為。用漫長的承受來表示不後悔,我們就是這麼一個奇怪的民族,熱尼亞。

夕陽、鮮血、子彈、審訊室、絞刑架、流放者的腳印、雪地上的母親們、海邊的墓碑、妻子們、阿伯特的小木塊、墓園的烈酒、年輕的屍體……八年的細節撕咬著葉普蓋尼,他感覺自己被拋進了白海的中央,冰凌都快進入到血液裡。

葉普蓋尼現在可以完全確認這一點了——他和阿列克謝之間,他才是那個被流放了八年的可憐人。他在冰雪中跋涉了八年,身前身後茫茫一片,誰也看不到,孤獨而冰冷地走了八年。而這一切並不是他的過失,是阿列克謝以熱情為名的自私把他拖到這種悲慘的境地。阿列克謝為了自己心滿意足的人生,不惜讓他被判處這樣漫長的徒刑。

葉普蓋尼站了起來,兇狠地看著阿列克謝在火光中的臉。他看向這個無恥之徒、始作俑者、兇手、罪人,穩定住聲帶,冷靜而剋制地問出了埋藏八年的問題:那你後悔嗎?

阿列克謝有些好笑地看著他:少尉,你問哪一個?革命,還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