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色不再猶豫。
這條路,終將剩他踽踽獨行。
離開電梯,侍從舉手欲敲會議室門,厚重的橡木門自行向內開啟。
皇帝當先走進去。
“陛下!”現任首相曼利哈代從座位上躍起身,殷勤地迎接,挽住皇帝的臂膀,微微俯身為他引路。
他被哈代首相引導著站上講臺,往下望,弧形大廳內上百張神態各異的面孔抬起來,沉甸甸的敵意如有實質地攪和在空氣裡,憋得所有人呼吸困難。
一百二十八張,他在心裡默默地糾正自己,帝國六十四郡,每郡於參議院中擁有兩名席位,參議員任期八年,每隔兩年改選四分之一席。
帝國憲法規定,參議院為最高國家權力機關,成員三分之二以上即可舉行投票,參與投票人數超過二分之一即為有效,然而此時此刻,全體議員在場,冷眼旁觀,以難堪的沉默迎候他這位名義上的最高領袖。
立憲制遭遇君主制,這是過去時與現在時的碰撞,皇帝想,或許還有將來時。
他深深地鞠了一躬,臺下因此隱隱騷動,皇帝直起身,垂在腿邊的右手掌心出汗,神經質地抽搐,想要摘下眼鏡擦拭,被他強行忍住了。
他乾脆將兩隻手抬上來,平放到講臺上,指尖觸及桃芯木柔和蜿蜒的木紋,情不自禁地輕輕撫摸。
“女士們,先生們,”他開口,感覺聲帶有些緊,吞嚥了一下才繼續,“下午好。”
“我來到這裡,諸位邀請我,是為了給外面的民眾一個滿意的答覆,是為了結束這一切,無論它是悲劇,喜劇,或鬧劇。”
“陛下,”一位面目模糊的女性議員舉起手來,不等皇帝點她便發言,尖尖的嗓音在弧形大廳上空迴盪,“您親自導演的這場民運截至目前已經死亡一百六十三人,重傷三百零七人,輕傷無數,這樣慘烈的結局您卻認為它只是一場鬧劇?”
“這當然是一場鬧劇。”相比女議員的咄咄逼人,皇帝顯得心平氣和,他甚至在圓臉上掛起一絲微笑,和藹得像幼學校長面對無理取鬧的小學生。
“埃爾德雷奇太太,你認為min主是什麼?”
“希臘人發明了這個詞,他們賦予它概念:min主,意為多數人的意志,這也是帝國憲法的基本精神。”
“我們亦因此讚頌min主,可我們真的理解它嗎?除了它在我們身上所造成的變化以外,我們對它一無所知。我們把它引起的對我們利的那一面賦予它,從而使它具有了一種虛假的反饋的確實性。這是一種危險的由結果反推過程回到起點的論證方式,倒因為果,使我們在城市的倒影之上建築,將一個反饋的、倒置的、空虛的幻想世界變成了一個充實的真正的世界。”
“min主並不值得讚頌,埃爾德雷奇太太,”皇帝微笑,“尤其當它成為追求獨裁的手段。看看外面那些人吧,與他們相比,在座的各位僅屬於少數,錯誤的多數人的意志強迫正確的少數人屈服,這難道不是一場鬧劇?”
司克特大臣立在弧形大廳的角落裡,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臺上的皇帝,他總算放鬆了強迫自己挺直的脊樑,像個普通的病弱的七十歲老人那樣傴僂下來,將顫抖的雙手背到身後。
“公爵大人,”窄門外閃進來一條人影,低低地埋著頭,看不見他的臉,“十分鐘前收到訊息,逃亡的危險因子已經被拔除了。”
司克特大臣微微一僵,似乎要回頭看他,頓了頓,灰白色的頭顱又遲緩地轉了回去。
“確定?”
“是。”來人非常自信,“‘清潔工’用子彈射穿了紹爾上校的心臟,紅獅團那邊也不再收到資訊回饋,您要知道,他植入的追蹤器是以他的心跳作為能源,只有當他全部的生命體徵徹底消失,追蹤器才會停止工作。”
“知道了。”司克特大臣微微頷首,來人就如出現那般悄無聲息地退去,眾位議員正因為皇帝陛下的演講掀起一陣喧譁,陽光從弧形大廳的上方敞亮地投進來,避開這方角落。
司克特大臣忽然覺得厭煩,他的心臟舊疾似乎又要發作了,因為他呼吸困難,眼前一波一波的光影搖曳,那是從未存在於他記憶中的奇景,如極北之地絢麗多姿的宇宙微笑。
那都是沒有意義的,司克特大臣漠然地想著,我的朋友,生存的本質正該如此,那些我們付出勇氣和慘烈的血腥的代價去捍衛的理想,那些我們祈禱過卻無緣一見的天國,那些正確與錯誤,成功與失敗。
生或死。
皇帝在臺上慷慨激昂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