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翰文:“要是幾句話就能套住我,你們也把我看得太低了。‘文章憎命達,魑魅喜人過’。我高翰文原以為此心匪石不可轉也,沒想到只因為酷好音律,被你們抓住了致命處。當新一曲《廣陵散》套住了我,今晚又唱出了我家鄉的小調,你的用心也忒良苦了。”
芸娘眼中轉出了淚花,又慢慢坐回床邊:“當初叫我彈《廣陵散》,我也不知道他們是什麼用意。後來有些察覺,可你自己卻渾然不省。你應該記得,在琴房裡我幾次叫你走。”
高翰文默住了,似乎想起了當時的情景,可很快又浮出了一絲冷笑:“你本秦淮名妓,這點戲還是做得出來的。譬若今晚,陳公公要來了,你又唱起了我蘇南的歌子,你是蘇南人嗎?”
菩娘這時被他一層層的咄咄逼問,心已經涼了:“你剛才已經說了,我本秦淮名妓,既是名妓,又在秦淮,能唱幾曲江蘇本地的小調這也奇怪嗎?”
“不奇怪。”高翰文這時把自己那一腔化為流水的抱負、所經歷的挫跌全算在眼前這個女子的身上了,斯文背後撐著的原就是負氣,雖然不至於使酒罵座,也不再客氣,“他們挑了你,自然是你有這諸般本事。現在這些本事已經不管用了,還想幹什麼,儘管使出來。你現在不就坐在我的床上嗎,不妨上去睡了。我高翰文坐在這把椅子上陪著你,動一動就算你們贏了!”
芸孃的臉比此時的月還白丁!她倏地站了起來,吞進了憋在口腔裡的淚水:“放心,我這就會回到廚房裡去。最後幾句話,願不願聽我也要說。沈一石自稱懂得《廣陵散》,你高大人也自稱最懂《廣陵散》。在我看來,你們也和當時那三千太學生一樣,沒有一個人懂《廣陵散》。嵇康從來沒有想過出來做官,更投想過貪圖身外之物,心在物外,身與神遊,這才有了《廣陵散》。你們沒有嵇康的胸懷。”說著徑直向門口走去。
不啻當頭棒喝,高翰文被她這幾句話震在當場。
走到門邊,芸娘又站住了,沒有回頭:“我明天一早就要走了。那把琴是把難得的古琴,你若喜歡就留下,你要不喜歡就燒了。”說完這句走出了屋門。
玉熙宮大鼴門外
一路疾馳,到了西苑後門下馬,小跑著奔到這裡已是丑時末了。半個月守陵呂芳本已塵土滿面滿衫,這幾身汗下來更是塵漬如垢,當然不能進殿。
好在當值太監早有準備,他的那套便服已經備在這裡,還有一大盆水一大塊面巾也擺在殿外門前。
“快,伺候梳洗!”黃錦低聲催道。
一個當值太監連忙給呂芳解了身上的外衫還有內衣,另一個太監絞了面巾連忙給他擦臉擦身。
那個給呂芳解衣的太監又要來替他拔髻上的銅簪,精舍內已經傳來哨的一聲磬響。
“不能洗頭了,給我穿衣:”呂芳光著上身將兩臂伸向身後。
內衣套上了,呂芳自己趕緊繫著錶帶,黃錦親自給他把外衫也套上了。呂芳立刻走進殿門,一邊走一邊又繫著外衫的腰帶。
玉熙宮精舍
“打坐”一詞,釋家作如是說,道家也作如是說。關鍵不在“坐”字,而在一個“打”字上。明明閉目人定,盤腿如山,何名之“打”打的就是此時心中紛紛紜紜的諸般念頭,道稱之為魔,釋稱之為障。
史載嘉靖幾十年煉道修玄,“為求長生,常整日打坐,不臥床第”,殊不知僅此打坐一功,即非常人所能,亦非只為長生。安知諸多國運人事不是從這個“打”字中得來?
今夜又是如此,從酉時等到呂芳進來,五個時辰了,他就一直打坐在蒲團上,此時已然臉上頸上冒出了密密的汗珠。
或能悟得箇中之理的一個是嚴嵩,另一個就是呂芳。進來時還和平時一樣,見嘉靖閉目坐在蒲團上,默默跪下去磕了個頭,雖然看見了地上那片血跡——楊金水磕頭留下的那片血跡,心泛微瀾,依然輕輕地站起,先去金盆邊絞了塊帕子,走到坐在蒲團上的嘉靖面前,單腿跪上蒲團的臺階,先從他的後頸開始輕輕擦著,一直到擦完了他的面頰,又走開去放下面巾,從另一個盆裡絞出一塊溼布,走到那片血跡前,跪下一條腿,去擦地上那片血跡。
“楊金水是真瘋了。”嘉靖輕聲說話了。
呂芳一邊擦著血跡,一邊答道:“都是奴才調教得不好,上負聖恩。”
嘉靖:“其實他的差使當得還不錯。有些事也不能全怪他。”
呂芳不說話了,低著頭在擦著血跡。
嘉靖:“這麼多年了,一條狗也養親了,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