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來給你脫大衣吧,親愛的,”她說。她沒聽見我問候斯賓塞先生的話。她的耳朵有點聾。
她把我的大衣接在門廳的壁櫥裡,我隨使用手把頭髮往後一掠。我經常把頭髮理得很短,所以用不著用梳子梳。“您好嗎,斯賓塞太太?”我又說了一遍,只是說得更響一些,好讓她聽見。
“我挺好,霍爾頓。”她關上了櫥門。“你好嗎?”從她問話的口氣裡,我立刻聽出老斯賓塞已經把我被開除的事告訴她了。
“挺好,”我說。“斯賓塞先生好嗎?他的感冒好了沒有?”
“好了沒有!霍爾頓,他完全跟好人一樣了——我不知道怎麼說合適……他就在他自己的房裡,親愛的。進去吧。”
第02節
他們各有各的房間。他們都有七十左右年紀,或者甚至已過了七十。他們都還自得其樂——當然是傻里傻氣的。我知道這話聽起來有點混,可我並不是有意要說混話。我的意思只是說我想老斯賓塞想得太多了,想他想得太多之後,就難免會想到象他這樣活著究竟有什麼意思。我是說他的背已經完全駝了,身體的姿勢十分難看,上課的時候在黑板邊掉了粉筆,總要坐在第一排的學生走上去拾起來遞給他。真是可怕極了,在我看來。不過你要是想他想得恰到好處,不是想得太多,你就會覺得他的日子還不算太難過。舉例來說,有一個星期天我跟另外幾個人在他家喝熱巧克力,他還拿出一條破舊的納瓦霍毯子來給我們看,那是他跟斯賓塞太太在黃石公園向一個印第安人買的。你想象得出老斯賓塞買了那條毯子心裡該有多高興。這就是我要說的意思。有些人老得快死了,就象老斯賓塞那樣,可是買了條毯子卻會高興得要命。
他的房門開著,可我還是輕輕敲了下門,表示禮貌。我望得見他坐的地方。他坐在一把大皮椅上,用我上面說過的那條毯子把全身裹得嚴嚴的。
他聽見我敲門,就抬起頭來看了看。“誰?”他大聲嚷道。“考爾菲德?進來吧,孩子。”除了在教室裡,他總是大聲嚷嚷。有時候你聽了真會起雞皮疙瘩。
我一進去,馬上有點兒後悔自己不該來。他正在看《大西洋月刊》,房間裡到處是丸藥和藥水,鼻子裡只聞到一般維克斯滴鼻藥水的味道。這實在叫人洩氣。我對生病的人反正沒多大好感。還有更叫人洩氣的,是老斯賓塞穿著件破爛不堪的舊浴衣,大概是他出生那天就裹在身上的。我最不喜歡老人穿著睡衣或者浴衣。他們那瘦骨磷晌的胸脯老是露在外面。還有他們的腿。老人的腿,常常在海濱之類的地方見到,總是那麼白,沒什麼毛。“哈羅,先生,”我說。“我接到您的便條啦。多謝您關懷。”他曾寫了張便條給我,要我在放假之前抽空到他家去道別,因為我這一走,是再也不回來了。“您真是太費心了。我反正總會來向您道別的。”
“坐在那上面吧,孩子,”老斯賓塞說。他意思要我坐在床上。
我坐下了。“您的感冒好些嗎,先生?”
“我的孩子,我要是覺得好些,早就去請大夫了,”老斯賓塞說。說完這話,他得意的了不得,馬上象個瘋子似的吃吃笑起來。最後他總算恢復了平靜,說道:“你怎麼不去看球?我本來以為今天有隆重的球賽呢。”
“今天倒是有球賽。我也去看了會兒。只是我剛跟擊劍隊從紐約回來,”我說。嘿,他的床真象岩石一樣。
他變得嚴肅起來。我知道他會的。“那麼說來,你要離開我們了,呃?”他說。
“是的,先生。我想是的。”
他開始老毛病發作,一個勁幾點起頭來。你這一輩子再也沒見過還有誰比他更會點頭。你也沒法知道他一個勁兒點頭是由於他在動腦筋思考呢,還是由於他只是個挺不錯的老傢伙,糊塗得都不知道哪兒是自己的屁股哪兒是自己的胳膊彎兒了。
“綏摩博士跟你說什麼來著,孩子?我知道你們好好談過一陣,”“不錯,我們談過。我們的確談過。我在他的辦公室裡呆了約莫兩個鐘頭,我揣摩。”
“他跟你說了些什麼?”
“哦……呃,說什麼人生是場球賽。你得按照規則進行比賽。他說得挺和藹。我是說他沒有蹦得碰到天花板什麼的。他只是一個勁兒談著什麼人生是場球賽。您知道。”
“人生的確是場球賽,孩子。人生的確是場大家按照規則進行比賽的球賽。”
“是的,先生。我知道是場球賽。我知道。”
球賽,屁的球賽。對某些人說是球賽。你要是參加了實力雄厚的那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