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團花庫緞駝毛長袍,罩一件麂皮軍機坎,因為清閒,加之又會保養,他的氣色很好,與僅大三歲的同鄉好友相比,宛若有兩個輩分之差。昨夜在驛館裡兩人談了大半夜,周壽昌還有許多話要說,見曾國藩入城來氣宇凝重,沉默不言,也不便開口。
轎車經過天橋,來到珠市大街口。這裡商賈雲集、車水馬龍,板章巷口有一個臨時搭起的木棚子,棚子裡的灶臺上有一口龍頭大鍋在冒著熱氣,棚子四周聚集著上千個乞丐。時已三九隆冬,這群乞丐無一人有件完整的衣褲,好些人的上身掛著松柏樹枝,企望靠它來抵禦風沙。他們滿身汙垢,抖抖顫顫地。圍在鍋邊的在吵吵鬧鬧,老遠便把手中的破碗遞過去。後邊的亂七八糟地排著長隊,破碗爛缽不是拿在手上,而是覆扣在頭頂。曾國藩心中惻然,不忍看下去,將臉掉向左邊轎窗。這時,一輛圍著紅障呢的大鞍車飛也似的從窗邊閃過,一陣塵土飛揚,老遠地,還聽得見馬脖子上的銀鈴響聲。
“應甫,你看清了嗎,剛才過去的是哪個衙門裡的堂官?”曾國藩皺著眉頭問。
“不是堂官,是近日一個跑紅的優童。”周壽昌淡淡一笑。
“優童?”曾國藩驚訝不已,“一個優童敢坐紅障呢大鞍車?”
“滌翁,你這是二十年前的老皇曆了。”周壽昌笑起來,“現在京師最看重的就是優童,比我們這些翰林學士的身價都高。達官貴人、豪門公子挾帶一個色藝俱佳的優童赴酒樓,一桌酒花二三百兩銀子,這種事在京師不算新聞。優童之居,擬於豪門貴族。其廳堂陳設光耀奪目,錦幕紗櫥,瓊筵玉幾,結翠凝珠,如臨春閣,如結綺樓,神仙見了都要吃驚。”
“京師風氣,竟然敗壞到了這等地步!”曾國藩很憤慨。
轎車進入拉冰衚衕,一座大官府第門前車馬堵塞,賀客絡繹,鞭炮聲不斷。曾國藩依稀記得,這是前工部尚書壽元的家。
“壽元還健在嗎?他家今天是祝壽還是娶媳婦?”曾國藩小聲地問周壽昌。
“壽元活得很硬朗。他家今天的喜慶我知道,不是祝壽,也非娶親。”周壽昌是個幾十年的京師通,他什麼都知道。
“那又是幹什麼?”
“這件喜事,你是無論如何都想不到的。壽元已蒙喇嘛高僧開恩,答應在他死後,把他的額骨琢為念珠。”周壽昌神秘地笑了笑。
“什麼?”曾國藩驚得幾乎要從轎車裡站起來。他好歹也在京師呆過十三四年,過去從未聽過有這等怪事。
“滌翁,你剛進京,還不清楚,這些年京師的怪事多得出奇。好比這件事,我怎麼也不能理解。信喇嘛教的人都說,若死後額骨琢成念珠,為高僧佩戴,其魂便長依佛門。高僧從不答應世人的要求,一旦答應,求者就好比乍膺九錫,人人祝賀。壽元因做過尚書,又加之對喇嘛禮之甚恭,才能得此殊榮。”
“京中的大官們怎麼都這樣糊塗了?”
“滌翁,我念幾首《一剪梅》給你聽聽,據說是個江南才子寫的,專為中外大官們畫像。”
周壽昌搖頭晃腦地吟了起來——
仕途鑽刺要精工,京信常通,炭敬常豐。莫談時事逞英雄,一味圓融,一味謙恭。
大臣經濟在從容,莫顯奇功,莫說精忠。萬般人事要朦朧,駁也毋庸,議也毋庸。
八方無事歲年豐,國運方隆,官運方通。大家襄贊要和衷,好也彌縫,歹也彌縫。
無災無難到三公,妻受榮封,子蔭郎中。流芳身後更無窮,不諡文忠,便諡文恭。
車輪在泥土路上碾過,留下兩行淺淺深深的轍印,將綠呢轎車拉向前進,京師慣常的臭氣臊氣一陣陣襲來。曾國藩只覺得胸中作嘔,頭腦發脹,進京途中重新振作的精神,被眼前的景象打得七零八落。他痛苦地自問:辛辛苦苦與長毛、捻軍搏鬥了十七年,難道保下來的竟是這樣一座江河日下的京城?這樣一批庸碌荒唐的官吏?
穿過繁華而雜亂的大街小巷,曾國藩一行寓居東安門外金魚衚衕賢良寺。早有吏部官員稟報兩宮太后。傍晚,吏部侍郎胡肇智親來賢良寺傳旨:“賞曾國藩紫禁城騎馬,明日養心殿召見。”
這一夜,曾國藩通宵不眠。賞紫禁城騎馬,這是皇家給予年高德劭大臣的一種極高禮遇,且一進城便召見,也說明了兩宮太后的渴念之情。皇家恩德深重啊!深受程朱理學薰陶的武英殿大學士在心裡反反覆覆地念叨著,進城時的不快心緒已經消失,十七年來的辛苦委屈,彷彿都讓這道聖旨給酬謝了。
自從道光二十年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