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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部分

他幸災樂禍地向蒂阿瑞笑了笑。於是蒂阿瑞又一次後悔不迭地給我們講起那個老故事來:在拍賣思特里克蘭德遺產的時候,她怎樣一點兒也沒有注意他的畫,只花了二十七個法郎買了一個美國的煤油爐子。

“這些畫你還保留著嗎?”我問。

“是的。我還留著。等我的女兒到了出嫁的年齡我再賣,給她做陪嫁。”

他又接著給我們講他去看思特里克蘭德的事。

“我永遠也忘不了我同他一起度過的那個晚上。本來我想在他那裡只待一個鐘頭,但是他執意留我住一夜。我猶豫了一會兒;說老實話,我真不喜歡他建議叫我在上面過夜的那張草蓆。但是最後我還是聳了聳肩膀,同意留下了。當我在包莫圖斯島給自己蓋房子的時候,有好幾個星期我睡在外面露天地裡,我睡的床要比這張草蓆硬得多,蓋的東西只有草葉子。講到咬人的小蟲,我的又硬又厚的面板實在是最好的防護物。

“在愛塔給我們準備晚飯的時候,我同思特里克蘭德到小河邊上去洗了一個澡。吃過晚飯後,我們就坐在露臺上乘涼。我們一邊抽菸一邊聊天。我來的時候看見的那個年輕人有一架手風琴,他演奏的都是十幾年以前音樂廳裡流行過的曲子。在熱帶的夜晚,在這樣一個離開人類文明幾千裡以外的地方,這些曲調給人以一種奇異的感覺。我問思特里克蘭德,他這樣同各式各樣的人胡亂住在一起,是否覺得厭惡。他回答說不;他喜歡他的模特兒就在眼前。過了不久,當地人都大聲打著呵欠,各自去睡覺了,露臺上只剩下我同思特里克蘭德。我無法向你描寫夜是多麼寂靜。在我們包莫圖斯的島上,夜晚從來沒有這裡這麼悄無聲息。海濱上有一千種小動物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各式各樣的帶甲殼的小東西永遠也不停息地到處爬動,另外還有生活在陸地上的螃蟹嚓嚓地橫爬過去。有的時候你可以聽到鹹水湖裡魚兒跳躍的聲音,另外的時候,一隻棕色鯊魚把別的魚兒驚得亂竄,弄得湖裡發出一片噼啪的潑濺聲。但是壓倒這一切嘈雜聲響的還是海水拍打礁石的隆隆聲,它象時間一樣永遠也不終止。但是這裡卻一點兒聲音也沒有,空氣裡充滿了夜間開放的白花的香氣。這裡的夜這麼美,你的靈魂好象都無法忍受肉體的桎梏了。你感覺到你的靈魂隨時都可能飄升到縹緲的空際,死神的面貌就象你親愛的朋友那樣熟悉。”

蒂阿瑞嘆了口氣。

“啊,我真希望我再回到十五歲的年紀。”

這時,她忽然看見一隻貓正在廚房桌上偷對蝦吃,隨著連珠炮似的一串咒罵,她又麻利又準確地把一本書扔在倉皇逃跑的貓尾巴上。

“我問他同愛塔一起生活幸福不幸福。”

“‘她不打擾我,’他說。‘她給我做飯,照管孩子。我叫她做什麼她就做什麼。凡是我要求一個女人的,她都給我了。’”

“‘你離開歐洲從來也沒有後悔過嗎?有的時候你是不是也懷念巴黎或倫敦街頭的燈火?懷念你的朋友、夥伴?還有我不知道的一些東西,劇院呀、報紙呀、公共馬車隆隆走過鵝卵石路的聲響?’”

很久,很久,他一句話也沒有說。最後他開口道:

“‘我願意待在這裡,一直到我死。’”

“‘但是你就從來也不感到厭煩,不感到寂寞?’”我問道。

他咯咯地笑了幾聲。

“‘我可憐的朋友①,’他說,‘很清楚,你不懂作一個藝術家是怎麼回事。’”

①原文為法語。

布呂諾船長轉過頭來對我微微一笑,他的一雙和藹的黑眼睛裡閃著奇妙的光輝。

“他這樣說對我可太不公平了,因為我也知道什麼叫懷著夢想。我自己就也有幻想。從某一方面講,我自己也是個藝術家。”

半天我們都沒有說話。蒂阿瑞從她的大口袋裡拿出一把香菸來,遞給我們每人一支。我們三個人都抽起煙來。最後她開口說:

“既然這位先生②對思特里克蘭德有興趣,你為什麼不帶他去見一見庫特拉斯醫生啊?他可以告訴他一些事,思特里克蘭德怎樣生病,怎樣死的,等等。”

②原文為法語。

“我很願意③。”船長看著我說。

③原文為法語。

我謝了謝他。他看了看手錶。

“現在已經六點多鐘了。如果你肯同我走一趟,我想這時候他是在家的。”

我二話沒說,馬上站了起來;我倆立刻向醫生家裡走去。庫特拉斯住在城外,而鮮花旅館是在城市邊緣上,所以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