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邊望望,覺著到處都是黑魆魆的人影,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他望望天空,黑雲密佈著,一顆星星也看不見,那古老空洞的五層樓高聳入雲,看來比天上的黑雲還要黑。小隊長孟才對大家講明瞭目前的情況和他們的任務,以後又宣佈了一些注意事項和紀律,最後問大家道:
“咱們的力量是無窮無盡的,但是敵人在數量上佔了優勢。敵人七拼八湊的人數有七、八千之多,而咱們才不過一千多人的樣子。咱們這個小隊的信心怎麼樣?咱們守得住這陣地麼?”經他這麼一問,整個小隊登時活潑起來。手車伕譚檳首先開口道:“孟大哥,這樣的事情,你倒用不著擔心!別說他只有七、八千敵人,就是他有七、八萬敵人,我也全不當一回事兒!”鐵匠杜發接著說:“我是個打鐵的,我就給他們安上一道鐵閘吧!”汽車司機馮鬥拍著胸膛說:“讓我睡上一刻鐘,我就是一堵銅牆;不讓我睡上一刻鐘,我就是一堵鐵壁!要想把我撞倒,那可是沒有的事兒!”迫擊炮工人冼鑑說:“咱們跟觀音山是長在一達裡的!誰想搬開咱們,那除非他連觀音山一道搬開!”最後,周炳也說:“別說繆培南、吳奇偉要透過我這個關口,是一定辦不到,就是蔣介石他本人來,我可也不買賬呢!”大家一人一句,說了一通。小隊長孟才代表中隊到五層樓裡面開會去了。大家公推周炳放哨,監視著敵人的動靜,其餘的人都利用這戰爭中的空隙,閉一閉眼睛養神。
周炳在石頭工事後面來回走了幾遍,就站定下來。他聚精會神地透過臃腫的黑夜,想看清楚別的工事後面,人們都在幹著什麼。平時,他的眼睛有一種驚人的本領,能在黑暗中看一樣東西,看得清清楚楚。但是今天晚上卻是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加上他又整整兩天兩晚,沒有睡過覺,眼睛有點發澀,簡直看不清楚。他只看見許許多多的人,在黑暗中緩緩移動。就這樣,他也覺著很稱心。他從來沒有在一個像這麼黑的冬夜跑上過觀音山,更加沒有在一個像這麼黑的冬夜看見過觀音山上有這麼多的人。接著,他想起今天下午在珠江邊上犧牲了的何錦成,從他的身上又想到何多多跟何老太,就自言自語道:“可憐無父無母的紅色孤兒!可憐無依無靠的老人家!”他又想起今天上午在西濠口和日本鬼子作戰犧牲了的楊承輝表哥,還聽到他的快人快語的聲音在說話:“老表,你的槍太多了,把那支駁殼借給我使一使吧!”周炳用手去摸一摸大腿後面的駁殼,槍還在,借槍的人可是沒有了。他由此又想起他舅舅楊志樸,舅母楊郭氏,十二歲的表弟楊承榮,和今年才三歲的另外一個表弟楊承遠。郭掌櫃一定已經把不幸的訊息告訴了他們。那中醫生楊志樸對於革命和反革命,一向是採取中立態度的。但是反革命那一邊卻搶走了他最心愛的大兒子,——醫科大學生楊承輝!如今他們全家,不知憂愁悲傷到什麼程度!往後,他自然而然又回憶起自己愛戴崇敬的張太雷同志,又由張太雷同志引出第一百三十小隊的大個子海員李恩,家住蓮花井、在第一公園前受傷身亡的失業海員程仁,他的大哥周金,他的表姐區桃。他把這些人想了又想,這些人都圍繞著他,用期望的眼光望著他,用讚許的神態對著他,用安慰的心情信任他,用鼓舞的手勢勉勵他,除此之外,區桃還加上一種脈脈含情的微笑,使他永遠也忘記不了。他又自言自語起來道:
“這麼多英雄人物,都讓我一個、一個地親身接觸過,真沒白活!”
想著,想著,周炳信步走到山頂一塊草坪的南沿,把廣州全城迅速地瞟了一眼。廣州城好像一群黑羊似地臥在他的腳底下,燈光稀少,寂靜無聲。他先用眼睛測量著,彷彿望見何多多跟何老太住著的,跟黃群的媽媽黃五嬸住著的,從西來初地到志公巷那一帶地方,隨後又望見他家爸爸、媽媽跟胡杏他們住著的三家巷,程仁的兒子程德、程嫂子和程大媽住著的蓮花井那個方位,以後又轉到四牌樓師古巷楊志樸舅舅家,維新路工農民主政府所在地,南關珠光裡他三姨爹、三姨、區蘇、區細、區卓所住的那些地方,最後還遠遠地眺望著河南鳳安橋德昌鑄造廠的那個區域。所有這些地方,這時候都隱藏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但是他覺著他自己的確能夠隱隱約約地辨認出來。他快步跑回工事後面,端起槍,警惕地監視著對面山頭上的敵人。他知道他的責任非常重大。剛才他想起的那許多可親的、善良的、無辜的人們如今正處在兇惡的敵人的重重圍困之中,情況十分危險。正像鬧水災的時候,那氾濫的洪水把一個村子包圍起來一樣。四面雖然有堤圍,但那水位已經漲得比村子裡最高的屋頂還要高。萬一什麼地方發生了一個缺口,全村的人都會性命難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