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買地,就積攢下這麼大一副身家。如今,外面收租的樓房店鋪全不算,光他家住的就從一幢房子變成了三幢房子,佔了這麼半條巷子。五爺自己就娶了三個老婆。鄉下里的田地,是數也數不清。誰說死人是不好的事情?當初要是不餓死那許多人,何家怎麼發得起來?就說何家那大房太太,原來也是鄉下普通人家姑娘,可那運氣就是好,在鬧大水災前一年就過了門了。當初要娶她,不過貪她有十二畝田做嫁妝。我聽老一輩子的人說,要是再遲一年,何家可就不會娶那鄉下姑娘了,要娶十個有錢女也不難了。你想一想,人家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人也好,物也好……這是眼紅得來的麼?這不是命中註定的麼?……”說到這裡,周鐵沒有一口氣往下說。他歇了一歇,聽聽兒子毫無動靜,這才接著說下去道:“看看咱們自己,一幢房子一天比一天破爛了,還是這一幢房子。為什麼發了何家,不發咱周家?這恐怕只有老天爺才會知道。咱們沒坑人,沒害人,沒占人一針一線的便宜,可那又怎麼樣?你爺爺有一副打鐵的好手藝,傳了給我,三十年了,一副好手藝還是一副好手藝,不多也不少,天頂刻薄的東家也沒有半句話說。就是這個樣子。如今我又把這一副好手藝傳給你……從惠愛首約到惠愛八約,人家一看咱們出的活兒,就認得是周家祖傳的,就是這樣,還有什麼?就不說何家,說這陳家吧——”周鐵用手指了一指巷子後半截那陳萬利家的門口,隨後又用手背擦了一擦嘴巴,說:“不說他家了吧。親戚上頭,說了怪沒意思。回頭你媽又罵我得罪了大姨媽。”周炳一個勁兒催他講,他只是不肯講,這樣,又沉默了一袋煙工夫。
這三家巷,除了何家佔了半條巷子之外,剩下半條巷子,陳家又佔了三分之二,餘下的三分之一,才是周家那一幢破爛的、竹筒式的平房。陳家的宅子跟何家的公館不同,又是另外一番氣派。這裡原來也是兩座平房,後來主人陳萬利買賣得手,把緊隔壁的房子也買了下來,連自己的老宅一起,完全拆掉重修,修成一座雙開間,純粹外國風格的三層樓的洋房。紅磚矮圍牆,綠油通花矮鐵門,裡面圍著一個小小的、曲尺形的花圃。花圃的南半部是長方形的。當中有一條混凝土走道,從矮鐵門一直對著住宅的大門。門廊的義大利批蕩的臺階之上,有兩根石米的圓柱子支起那弧形的門拱。花圃的北半部是正方形的。那裡面擺設著四季不斷的盆花,也種著一些茉莉、玫瑰、鷹爪、含笑之類的花草,正對著客廳那一排高大通明的窗子。二樓、三樓的每一層房子的正面,都有南、北兩個陽臺,上面都陳設著精製的藤椅、藤幾之類的傢俬。因為建築不久,所以這幢洋房到處都有嶄新的、驕人的氣焰。附近的居民也還在談論著,陳家的新房子哪裡是英國式,哪裡是法國式,而另外的什麼地方又是西班牙式和義大利式,那興趣一直沒有冷下來。在這種情況之下,周家的房子時常都會被人忘記,也是很自然的事了。何家是又寬又深的,陳家是又高又大的,周家是又矮又窄,好像叫那兩幢房子擠來擠去,擠到北邊的角落裡不能動彈,又壓得氣也喘不出來似的。總之,大家都公認這三幢房子並列在一起,那格局不大相稱,同時還顯得滑稽可笑。這時候,周炳睜大著眼睛等了老半天,還不見爸爸開腔,有點不耐煩了,就說:“爸爸,你怎麼了?話說了半截,吊得人怪難受!難道他家也是發的死人財,你不好意思說出口?”周鐵鼻子裡哼了一聲,笑著說道:“不是發死人財,就是發病人財,那光景也差不大離兒!你大姨媽嫁到他家的時候,你大姨爹的身家也厚不到哪裡去。我打鐵,他做小買賣,咱倆挑擔也都是難。可是後來,約莫十來年光景,那升的升、落的落,漸漸地就分做兩岔兒了。這富貴的事兒,算是誰也料不定。要不,你外公肯把你大姨媽給了你大姨爹,把你媽給了我?說不定那時候咱家比他家還好看些兒呢!可是就壞在這個後來:他不知怎的沾了個洋字的光,幾個斤斗就翻上去了。我呢,像剛才說過的,還是掄我的大鐵錘。自從革命黨幹掉了鳳山將軍之後,你看他陳大爺那股浪勁兒,真是沒得說的。年年打仗,咱們憂柴憂米,人家憂什麼?怕錢沒處放!再後來,說是全世界都打起仗來了,他更樂。就像是越打得仗多,越死得人多,他越像個紙鷂兒似地往雲裡竄。你看這大樓房不是全世界打仗給打出來的麼?”
周炳淘氣地說:“這樣說來,打仗還是好!”
鐵匠拉長聲音說:“好。——怎麼不好?不是好到咱們現在這個樣子?”他拿起葵扇使勁拍打著小腿上發癢的地方,然後接著說下去道:“蚊子真兇。——不用問,這就得看運氣了!你爺爺在世的時候,我就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