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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部分

邊沿爬上爬下。父親對此感到很不耐煩,有一次終於發作了,奪過我的軍官帽扔在地上,一腳踩爛了。當時我驚呆了,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從親手為孩子做玩具,到親手毀壞孩子做的玩具,這個變化實在太大了。

父親中年的時候,脾氣變得相當暴躁。他難得有好心情,自己不再玩也不帶我們玩,從早到晚忙於工作。因為工作累,每天必睡午覺,那時我們在家裡就失去了一切自由,輕聲說一句話,咳嗽一聲,稍微弄出一點聲音,都會遭到他的斥責。他經常不失時機地提醒我們,是他千辛萬苦養大了我們。他說話的口氣使我感到,彷彿我已經是一個忘恩負義之人。由於長期擔任基層領導,他說話的口氣中又摻入了一種訓示下級的味道,也使我感到不舒服。有時候他還打孩子,經常捱打的是我的兩個弟弟,一個是因為淘氣,一個是因為他所認為的笨。我不記得他打過我,但我並不因此原諒他。有一段時間,我對他懷有相當敵對的情緒,看見他回家,就立刻躲到別的地方去看書。

在我小時候,父親是很寵我的,走親訪友總喜歡帶著我。到他進入中年、我進入少年的時候,父與子之間便形成了一種微妙的緊張關係。我們並未發生激烈的衝突,但始終不能溝通。出於少年人的自私和自負,我不能體諒他因生活壓力造成的煩躁。同樣,他也完全不能覺察他的兒子內心的敏感。如同中國許多家庭一樣,我們之間從來不曾有過談心這回事。這種隔膜迫使我走向自己的內心,我不得不孤獨地面對青春期的一切問題。他未必發現不了我們之間的疏遠,只是不知道如何辦才好。不久後,我讀高中住校,讀大學離開了上海,這對於我是一種解放,我相信他也鬆了一口氣。剛上大學時,我給他寫了一封長信,對他的教育方式展開全面批判,著重分析了家裡每個孩子的特點和他的處置不當。據說他看了以後,對弟妹們淡然一笑,說:“你們的哥哥是一個理論家。”事實上,在度過中年期危機之後,漸入老年,父親的脾氣是越來越隨和了。隨著年齡增長,我自然也能夠體會他一生的艱辛了。

現在我提起這些,是為了說明,父與子的關係是一個普遍的難題。如果兒子是一個具有強烈精神性傾向的人,這個難題尤為突出,卡夫卡的那封著名的信對此作了深刻的揭示。一般來說,父親是兒子的第一個偶像,而兒子的成長几乎必然要經歷偶像的倒塌這個令雙方都痛苦的過程。比較起來,做父親的更為痛苦,因為他的權威僅僅建立在自然法則的基礎之上,而自然法則最終卻對他不利。他很容易受一種矛盾心理的折磨,一方面望子成龍,希望兒子比自己有出息,另一方面又懷著隱秘的警惕和恐慌,怕兒子因此而輕視自己。他因為自卑而愈加顯得剛愎自用,用進攻來自衛,常用的武器是反覆陳述養育之恩,強令兒子為今天和未來所擁有的一切而對他感恩。其實這正是他可憐的地方,而卡夫卡似乎忽略了這一點,誇大了父親的暴君形象。不過,卡夫卡正確地指出,對於父與子難題的產生,父子雙方都是沒有責任的。這是共同的難題,需要共同來面對,父與子應該是合作的夥伴。兒子進入青春期是一個關鍵的階段,做父親的要小心調整彼此的關係,使之逐漸成為一種朋友式的關係,但中國的多數父親沒有這種意識。最成功的父子關係是成為朋友,倘若不能,隔膜就會以不同的方式長久存在。

我是感覺到這種隔膜的,一旦和父親單獨相處,就免不了無話可說的尷尬。其實不是無話可說,而是話還沒有開始說,只要開始說,任何時候都不算晚。在子女年長之後,交流的主動權就由父母手中轉移到了子女手中。在漫長的歲月中,我為什麼沒有嘗試和父親作哪怕一次深入的交談,更多地瞭解他一生中的悲歡,也讓他更多地瞭解我呢?父親已於十四年前因心肌梗死突然去世,治喪那一天,看到那一具因為沒有一絲生命跡象而顯得虛假的遺體,從我的身體中爆發出了撕心裂肺的慟哭。我突然意識到,對於業已從這具軀殼中離走的那一個靈魂,對於使我的生命成為可能的那一個生命,我瞭解得是多麼少。父親的死帶走了一個人的平凡的一生,也帶走了我們之間交流的最後希望。

十六、迷戀數學和作文

我是聽從我暗戀的女生的建議報考上海中學的,並且考上了。雖然實際情形並不像她所說有小汽車接送,但我完全不必後悔。這所學校實在是上海最好的一所中學,規模、裝置、師資、教學質量都是第一流的,考上上中被公認是一種榮耀。

上海中學的前身是龍門書院,建立已近百年。為了紀念這個歷史,教學主樓被命名為龍門樓。另一幢教室大樓叫先棉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