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高的床託,腳還沒觸到地,人就徹底清醒了。
媽媽不在床上!
我急得正要喊,這時卻發現有一縷光線從半掩的房門那兒透進來,看上去好像晾曬在太陽下的一束新麻,而這“新麻”的一頭還穿過蚊帳落在我的枕頭上,莫非我剛才在夢中看見的就是這亮光?
媽媽可能去糞寮了,她很愛乾淨,從來不在屋裡屙夜屎,不過以往她都會叫我起來作伴,這次怎麼一個人去了呢?膽子也夠大的。
“……你,別這樣,真的,再不停手我就喊了!”
忽然間,媽媽夾雜著怒氣的聲音從門縫裡飄進來,我腦瓜裡掠過一個令人興奮的想法:是奶奶還是爸爸回來了?最好是爸爸回來了,他應該會給我們帶一些禮物的。馬上要過八月半了,起碼會帶幾個阿林家那樣的月糕餅來香我和小文的嘴吧?嘿,真的是爸爸回來了耶!聽,有一個男人在隔壁講話呢!
我躡手躡腳地出門,眼睛一下子被大板樓梯旁邊伸出的那枝火吊給晃住了。男人還在說話,好像是在廚房,但我的高興勁已經被一種隱隱的疑懼代替:說話的男人絕對不是爸爸。爸爸的聲音低沉飽滿,聽在耳朵裡很舒服,而這人的嗓子尖而高,好像一塊邊緣沒削乾淨的木片,毛刺刺的扎人。
“……楊雪姬,你做什麼俏?你們唱戲的戲子有幾個好?別在我面前裝正經了。說句老土的話,我搞你跟你老公搞你哪有好大區別?……起碼你婆婆馬上可以放出來,以後的運動我也關照你,讓她少挨點打,還有你老公,他不是關在柴灣林場麼?那兒的場長我認識。我能讓他調回大隊的香菇場,離你屋下只有十幾里路,夫妻團圓全家團聚,還不好麼?……”
說話間就響起了媽媽的小聲怒罵和掙扎聲,接著是板凳摔倒的乒乓聲。我也顧不得偷聽,口裡喊著“媽媽”,這邊從巷子門後抽了根平日預備好的木棍,噼噼啪啪地衝了進去。
廚房裡,媽和一個高大的男人正在扭打。媽被男人緊緊摟在懷裡,一隻手被男人捉住,另一隻手拿著涮鍋用的竹筒掃,拼命地要敲男人的頭,可男人個子比媽高出一大截,媽不但打不著他,那男人還將他的臭嘴貼到媽媽白晰的脖子上,另一隻手在媽胸前亂摸。我的出現顯然讓他吃了一驚,就在他抬眼看我時,媽一扭身從他的魔爪中逃脫,蒼白著臉跳到了我這邊。我手上的木棍準確無誤地敲在了男人頭上,氣得他衝著我瞪眼睛:
“小鬼頭,你找死啊!”
“你是流氓,不許你動我媽媽!”
我也不知哪來的勇氣,扯著嗓子喊起來。夜是那樣的寂靜,我的聲音在不知何時颳起的山風中打著旋,男人的臉“唰”地變了色。媽不知為什麼一下子捂住了我的嘴。男人走過來,一股濃烈的狐臭薰得我險些想嘔,這時我已認出他就是前幾天帶隊搜查的公社革委會劉副主任,阿林說他的外號叫著下流主任,看樣子當真是個壞蛋。我恨恨地瞪著他,下流主任同樣瞪著我,臉色鐵青。txt電子書分享平臺
《我的1968》 第四部分(9)
“好,楊雪姬,你養了個好女兒,像你一樣好。我看有你的好日子過。”
他從我們面前走過時,我感覺到媽的身體在顫抖,斷線珠子般落下的眼淚打在我逢松的亂髮上發出“簌簌”的聲音。
“順便告訴你,你寫的那些材料已經轉到了我手裡。本來嘛,像你這種情況可以回到房產公司去,也可以保住全家人的商品糧,不過我看你改造得還不夠,估計又要推遲幾年囉。”
下流主任走到門邊停住了,看著媽媽。他顯然在等媽一句話,所以臉上才會有那種期盼的神色。我捏了捏媽媽的手,提醒她千萬別上這狗人的當。媽也捏了捏我的手,然後冷冷地道:
“謝謝你,劉主任,我們再等幾年也不遲。黨的政策擺在這兒,不是哪一個人說不落實就可以不落實的,我不怕!”
媽媽的聲音低沉有力,它們像巴掌似的打在了下流主任的臉上,他的臉驀地黑得發藍,兩隻狗卵子一樣的眼珠掠過明顯的惱怒,可不知為什麼,他的喉嚨裡卻響起了嘎嘎的笑聲。
“好,好!你楊雪姬見過大蛇屙屎,懂政策,什麼也難不倒你,那你就等著瞧,我看哪”
他瞥了一眼已經快要哭的我,惡狠狠地道:
“你這個女兒只有一輩子在這兒搞泥卵,嫁給打石佬人家還要挑挑撿撿呢!什麼了不起,地主婆!”
下流主任說罷揚長而去。我抬眼看著媽媽,發現她眼中的淚像旺火灸烤下鍋底裡的那點殘水,已化成蒸汽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