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高大的灰藍色天空上流星般飛馳盤旋,把一條條明亮潔白的線畫在天上,縱橫交錯,好似圖畫,久久不散。飛行訓練,飛機進入拉煙層。父親的手讓我看到飛機拉煙後就從我臉上反彈開,我的臉沒回位就聽到空中發出一聲爆響。這聲響初如圓球,緊接著便拉長變寬變淡,像一顆大彗星。我認為我確鑿地看到了那聲音,它飛越房屋和街道,跨過平川與河流,碰撞矮樹高草,最後消融進初夏的|乳汁般的透明大氣裡。我站在我們家渾圓的打麥場與大氣之間,我站在我們家打麥場的邊緣也站在大氣的邊緣上,看著爆炸聲消逝又看著金色的太陽與烏黑的樹木車輪般旋轉;極目處鋼青色的地平線被陽光切割成兩條平行曲折明暗相諧的洶湧的河流,對著我流來,又離我流去。烏亮如炭的雨燕在河邊電一般出現又電一般消逝。我感到一股猝發的狂歡般的痛苦感情在胸中鬱積,好像是我用力叫了一聲。
父親傴僂著腰,高大地站在我的面前,那隻打過我的手像一隻興奮的小獸一樣哆嗦著。父親穿一條齊膝蓋的黑色長短褲,赤腳,光背,頭戴一頂破了邊的捲曲如枯葉的草帽站在我面前,我的父親,我的威嚴的父親用可憐的目光看著我。白熾的陽光裡夾帶著一股惡毒的辣味,曬著父親偉岸的肩膀和兩隻崎嶇的大腳。父親像麥場上生出來的一棵無葉樹,不給我絲毫蔭涼,他使我灼熱難捱。我說:爹,你聽我說……父親柔順地說:你別說了,我的兒,你想錯了!爹已經七十歲了。我說:不,我要說,爹,你不懂,你什麼都不懂!(爹前進一步,我後退一步)爹說:我什麼不懂?我說:你打我是犯法的!父親開顏一笑,趔趔趄趄地搶上來,左手一揮,像往鍋邊上貼餅子一樣打響了我的右腮。我犯法了,雜種,把你爹送到局子裡去吧。爹全臉膨脹著說。我並無悲哀,淚水流出了眼眶。我的雙耳共鳴著,模模糊糊地看到父親的手臂在空中揮動時留下的軌跡像兩塊灼熱的馬蹄鐵一樣,凝固地懸在我與父親之間的牆壁上。
其實沒有牆。陽光射到父親身上,反射出一圈褐色的短促光線,父親像一件古老的法器燦爛輝煌。他臉上有一千條皺紋,每條皺紋裡都夾著汗水與泥土,如縱橫的河流,滋潤著古老的大地。家鄉的土地是黃褐色,深厚的土層下邊是古老的滄海,它淤積了多少萬年,我爺爺的爺爺也許知道。父親用古老的犁鏵耕耘著黃土地,在地上同時在臉上留下了深刻悲壯的痕跡。父親用臉來證明著我的該打。爹!我又叫了一聲爹,你不能這樣粗暴地對待我。我也是大人啦!爹說:比你爹還大嗎?你要是敢給我毀了他,我就打死你。我說:你以為我不想生個兒子嗎?可我已經生了一個女兒,已經領了獨生子女證。我是國家的幹部,能不帶頭響應國家的號召嗎?父親的嘴角沉重地垂下去,兩道混濁的淚水沖刷著落滿灰土的面頰。我們偷著生,不去報戶口,不行嗎?父親說。我說:這是生孩子,不是養個小狗小貓。再說,我們的領導已經知道了。父親說:你們領導是怎麼知道了?我說———我沒說這句話前心裡充滿了怒火,我沒說這句話前心裡先說:你們把我害苦了,當然,我也把你們害苦了。
大約二十年前,我剛剛上小學,留著齊額短髮。有一天,母親對我說:過來,把褲襠給你縫死吧。我說:不,撒尿不方便。母親說:你是有媳婦的人了,還穿開襠褲,不怕人家笑話?我說:什麼媳婦?母親說:你爹給你從北莊訂了一個媳婦。我說:什麼媳婦呀?母親說:給你做飯,縫衣裳,生小娃娃的媳婦。我說:我不要。母親把我的褲子扒下來,用一根長長的粗線把我的褲襠縫起來了。
後來,我一年年大起來,骨骼肌肉脹破了一件件衣服,烏黑的鬍鬚蓋過了柔弱的茸毛,我終於懂了“媳婦”的重大使用價值。我見到了她,隔著很遠。那天,我們村請了一臺戲,戲臺子紮在乾枯的河裡,四鄉八疃都來看。她扛著一條被幾輩人的屁股磨得烏黑髮亮的板凳,跟在一群小女孩後邊。有人對我說:那個高個子是你媳婦,我慌忙跳開眼,見戲臺上掛著一塊天藍色的大布,幾十領淡黃|色的葦蓆託著天,鑼鼓傢什打成一片響,臺下的孩子喊爹叫娘。鑼鼓傢什響一陣,停了,琴師嘎嘎吱吱的調絃聲響,鮮明地蓋了河道。我終究忍不住,一斜眼,就盯住了她。她身軀高大,因為是夏天,熟透了的胸脯把一件被汗水浸白了的對襟式紅褂子撐得開裂。她生一張通紅的大臉,頭髮烏黑。她把那條看著就知道沉重的凳子放下,一屁股坐下去,頭剛抬起來,胸還未挺直,人就突然彎曲歪斜著矮下去了。她站起來,臉側對著我,有三十米遠,眉眼看得清楚,腮幫有些凸,小皮球般飽脹。她從河沙裡把凳子拔出來,用腳把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