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這是《離騷經》裡的句子,說的是屈原因佩帶蕙草、白芷等高潔之物,而成為奸人攻訐的口實,隱喻三閭大夫守正不移,為朝中所不容。
漢代治經學章句者,對此無不熟極而流。可天子為何忽然吟出這樣的句子?尚書令何等聰慧,只困惑了數息,便洞悉了其中暗示。天子挑選此句吟誦,意義含蓄而清晰——朕知道你本心清白,只是為奸人所迫,不得已而為之。
當下環境,無論荀彧還是天子,都不能把話說得太明白,傳出去將是一場政治大災難。天子能體察到這一苦衷,便以這種方式隱晦地予以安撫,讓荀彧一時感動莫名。
但埋藏在其中的深意,卻不止這些。“既替餘以蕙纕兮,又申之以攬芷”的下一句,是“亦餘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尤未悔”。荀彧聞絃樂而知雅歌,知道天子的本意,其實是落在這未曾詠出來的一句上。
心之所善,豈不就是王佐之道?九死未悔,豈不就是效忠漢室?這個勸誡太敏感了,不得不把它深深埋藏在辭賦之中,讓人去細細品味。
這種溫和而含蓄的手法,天子在從前可從未表露過。
“是臣一時失態了。”荀彧緩緩起身,深吸一口氣,把適才流露出的情緒全數斂回,又變回那位清雅淡然的尚書令。至於心結是否解開,又該如何抉擇,則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陛下您可變了不少。”荀彧感慨地說。
之前的天子是一個陰冷、隱忍的年輕人,從來不苟言笑,喜歡用一種平靜而危險的眼神觀察他們這些曹氏心腹,像是一個孱弱的復仇者;而現在天子變得溫和多了,言談舉止更加圓柔。
荀彧不知道這種變化是從何而來,但他確實從心底期望天子是這樣一個人。這種潛藏著的期望,從某種程度上衝淡了他的疑慮。
兩個人默契地把剛才的話題跳過,隨便閒聊了些別的。劉協忽然不經意地問道:“曹司空與袁太尉行將交鋒,何者佔優?”荀彧答道:“郭祭酒曾進言曹公,說我軍有十勝,袁紹有十敗。”劉協道:“‘十勝十敗論’朕已經看過了,寫得很好,不過有些避實就虛,未免空泛。若以實數比較,是否曹公處於劣勢?”
荀彧一時無言。天子所言確為實情,河北地廣人稠,十分富庶。此次袁紹傾巢而來,無論兵力還是所攜糧草輜重,皆遠勝曹軍。若非如此,荀彧也就不必在許都拼了命往前線調集兵員物資了。
只是天子忽然問起這個,不知有何用意。以他的智慧,該知道無論曹袁誰獲得勝利,漢室的情形都很難在短時間內得到改變,甚至可能會更糟糕——袁紹對漢室的輕蔑程度,還在曹公之上。
荀彧斟酌再三回答:“我軍有大義在手,袁軍不及。”言外之意,除了大義,其他方面曹操都是不如袁紹的。荀彧說了實話,也是對天子剛才的回報。
劉協把玉璽重新放入錦盒:“荀令君,朕忽然有個想法,你可否問問曹公,看是否可行?”
在一旁的冷壽光面無表情,眼神卻是一凜。這位性格柔弱的天子,居然已經開始學著操弄人心了。剛才君臣一番交心,讓荀彧感激無餘,此時趁機開口,讓尚書令連一個不字都不忍說出來。
“陛下請說。”荀彧果然沒有遲疑。
劉協眼神裡隱隱有些興奮。這是他當了皇帝之後第一次主動提出建議:“朕想御駕親征,赴官渡為曹公助力。”
荀彧聽到這個要求,一下子呆住了。
【4】
同時發呆的,還有趙彥。
他此時躺在自己家的木榻上,右手枕住腦袋,左手高舉著一樣東西仔細端詳。
昨天晚上陳群聽到許都衛那邊出了變故以後,匆匆趕了過去。趙彥在西曹掾等到天亮,一個小吏過來告訴他,可以回家了。趙彥問陳群跑哪裡去了,小吏說他一直在尚書檯議事沒出來過,什麼事卻不肯說。
趙彥回家以後,用井水洗了把臉,關好門窗,這才把那件在皇城廢墟里找到的東西拿出來。
這是一片狹長白絹布,邊緣已經燒得焦黃。從形狀能看得出,它曾經屬於某一件中衣的衣袖部分。
朝廷的東、西織室例由少府管理,趙彥跟著孔融,也曾對帛繒之事下過一番工夫。從燒焦的絲線斷頭,他辨認出這片殘絹質地是雙絲細縑,出自民間織工,所以絲質微微泛黃,遠不及官織的蜀縑和臨淄縑細膩柔滑。
織一丈“雙絲細縑”所耗生絲,是普通織物的兩倍,而且工藝繁複,很容易抽絲泛黃,行話謂之“破黃”,賣不出好價格,所以民間很少生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