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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部分

佔文壇的最高位的,就忽而變成批評家;他的靈魂上掛了刀。但是怕自己的立論不周密,便主張主觀,有時怕自己的觀察別人不看重,又主張客觀;有時說自己的作文的根柢全是同情,有時將校對者罵得一文不值。凡中國的批評文字,我總是越看越胡塗,如果當真,就要無路可走。印度人是早知道的,有一個很普通的比喻。他們說:一個老翁和一個孩子用一匹驢子馱著貨物去出賣,貨賣去了,孩子騎驢回來,老翁跟著走。但路人責備他了,說是不曉事,叫老年人徒步。他們便換了一個地位,而旁人又說老人忍心;老人忙將孩子抱到鞍鞽上,後來看見的人卻說他們殘酷;於是都下來,走了不久,可又有人笑他們了,說他們是呆子,空著現成的驢子卻不騎。於是老人對孩子嘆息道,我們只剩了一個辦法了,是我們兩人抬著驢子走。

〔9〕無論讀,無論做,倘若旁徵博訪,結果是往往會弄到抬驢子走的。

不過我並非要大家不看批評,不過說看了之後,仍要看看本書,自己思索,自己做主。看別的書也一樣,仍要自己思索,自己觀察。倘只看書,便變成書廚,即使自己覺得有趣,而那趣味其實是已在逐漸硬化,逐漸死去了。我先前反對青年躲進研究室〔10〕,也就是這意思,至今有些學者,還將這話算作我的一條罪狀哩。

聽說英國的培那特蕭(Bernard Shaw)〔11〕,有過這樣意思的話:世間最不行的是讀書者。因為他只能看別人的思想藝術,不用自己。這也就是勖本華爾(Schopenhauer)〔12〕之所謂腦子裡給別人跑馬。較好的是思索者。因為能用自己的生活力了,但還不免是空想,所以更好的是觀察者,他用自己的眼睛去讀世間這一部活書。

這是的確的,實地經驗總比看,聽,空想確鑿。我先前吃過幹荔支,罐頭荔支,陳年荔支,並且由這些推想過新鮮的好荔支。這回吃過了,和我所猜想的不同,非到廣東來吃就永不會知道。但我對於蕭的所說,還要加一點騎牆的議論。

蕭是愛爾蘭人,立論也不免有些偏激的。我以為假如從廣東鄉下找一個沒有歷練的人,叫他從上海到北京或者什麼地方,然後問他觀察所得,我恐怕是很有限的,因為他沒有練習過觀察力。所以要觀察,還是先要經過思索和讀書。

總之,我的意思是很簡單的:我們自動的讀書,即嗜好的讀書,請教別人是大抵無用,只好先行泛覽,然後決擇而入於自己所愛的較專的一門或幾門;但專讀書也有弊病,所以必須和實社會接觸,使所讀的書活起來。

〔1〕本篇記錄稿經作者校閱後最初發表於一九二七年八月十八、十九、二十二日廣州《民國日報》副刊《現代青年》第一七九、一八○、一八一期;後重刊於一九二七年九月十六日《北新》週刊第四十七、四十八期合刊。

〔2〕知用中學 一九二四年由廣州知用學社社友創辦的一所學校,北伐戰爭期間具有進步傾向。

〔3〕博物 舊時中學的一門課程,包括動物、植物、礦物等學科的內容。

〔4〕這裡說的開一大篇書目,指胡適的《一個最低限度的國學書目》、梁啟超的《國學入門書要目及其讀法》和吳宓的《西洋文學入門必讀書目》等。這些書目都開列於一九二三年。

〔5〕張之洞的《書目答問》 參看本卷第195頁注〔26〕。

〔6〕本間久雄 日本文藝理論家。曾任早稻田大學教授。《新文學概論》有章錫琛中譯本,一九二五年八月商務印書館出版。

〔7〕廚川白村(1880—1923) 日本文藝理論家。曾任京都帝國大學教授。《苦悶的象徵》是他的文藝論文集。

〔8〕《蘇俄的文藝論戰》 任國楨輯譯,內收一九二三年至一九二四年間蘇聯瓦浪斯基(A。〔9〕這個比喻見於印度何種書籍,未詳。一八八八年(清光緒十四年)張赤山譯的伊索寓言《海國妙喻·喪驢》中也有同樣內容的故事。

〔10〕進研究室 “五四”以後,胡適提出“進研究室”、“整理國故”的主張,企圖誘使青年脫離現實鬥爭。一九二四年間,魯迅曾多次寫文章批駁過,參看《墳·未有天才之前》等文。

〔11〕培那特蕭 即蕭伯納。他關於“讀書者”、“思索者”、“觀察者”的議論見於何種著作,未詳。(按英國學者嘉勒爾說過類似的話,見魯迅譯日本鶴見襱輔《思想·山水·人物》中的《說旅行》。)

〔12〕勖本華爾 即叔本華。“腦子裡給別人跑馬”,可能指他的《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