侖草原的牧民中,馬倌的地位最高,好獵手大多出於馬倌。可是知青中能當上馬倌的為數甚少,而當上馬倌的知青還只有初入師門的學徒身份,離一個好馬倌還差得老遠。所以,當這次大獵汛來臨,差點認為自己已成為新牧民的北京知青們,才發現他們根本靠不上邊。
陳陣吃飽了黃羊肉,收下了蘭木扎布大哥送給他的一條黃羊腿,便悻悻地跑到了畢利格老人的蒙古包。
知青們雖然都早已住進了自己的蒙古包,但是陳陣仍喜歡經常到老阿爸那裡去。這個蒙古包寬大漂亮,殷實溫暖。內牆一週掛著蒙藏宗教圖案的壁毯,地上鋪著白鹿圖案的地毯。矮方桌上的木託銀碗和碗架上的銅盆鋁壺,都擦得鋥亮。這裡天高皇帝遠,紅衛兵“破四舊”的狂潮還沒有破到老人壁毯地毯上來。陳陣的那個蒙古包,四個知青都是北京某高中的同班同學,其中有三個是“黑幫走資派”或“反動學術權威”的子弟,由於境遇相似,思想投緣,對當時那些激進無知的紅衛兵十分反感,故而在1967年冬初,早早結伴辭別喧囂的北京,到草原尋求寧靜的生活,彼此相處得還算融洽。畢利格老人的蒙古包,就像一個草原部落大酋長的營帳,讓他得到更多的愛護和關懷,使陳陣倍感親切和安全。
兩年來,老人的全家已經把他當作這個家庭的一個成員,而陳陣從北京帶來的滿滿兩大箱書籍,特別是有關蒙古歷史的中外書籍,更拉近了老阿爸和他的這個漢族兒子的關係。老人極好客,他曾經有過幾個蒙族說唱藝人的朋友,知道不少蒙古的歷史和傳說。老人見到陳陣的書,尤其是插圖和地圖,馬上就對中國、俄國、波斯及其他國家的作家和歷史學家寫的蒙古歷史,產生了極大的興趣。半通漢語的畢利格老人抓緊一切時間教陳陣學蒙話,想盡早把書中的內容弄清楚,也好把他肚子裡的蒙古故事講給陳陣聽。兩年下來,這對老少的蒙漢對話,已經進行得相當流暢了。
但是,陳陣還是不敢將中國古人和西方某些歷史學家,對蒙古民族的仇視和敵意的內容講給老人聽。到了草原,陳陣不敢再吟唱岳飛的《滿江紅》,不敢“笑談”,“渴飲”。陳陣很想探尋歷史上農耕民族和遊牧民族的恩怨來由,以及人口稀少的蒙古民族,曾在人類世界歷史上爆發出核裂變一般可怕力量的緣由。
陳陣本不願離開畢利格老人的蒙古包。但是,水草豐美的額侖草原,畜群越擴越大。有的一群羊下羔之後,竟達三千多隻,遠遠超出一個羊倌看管的極限。羊群擴大之後必須分群,陳陣只好跟著分群的羊離開這個蒙古包,與其他三個同學,挑包單過。好在兩個營盤離得不遠,羊犬之聲相聞,早出晚歸相見;馬鞍未坐暖,就已到鄰家。羊群分群以後,陳陣仍然經常到老阿爸家去,繼續他們的話題。可這一次卻是為黃羊,並且與狼有關。
陳陣掀開用駝毛線綴成吉祥圖案的厚氈門簾,坐到厚厚的地毯上喝奶茶。老人說:別眼熱人家打了那麼多的黃羊,明兒阿爸帶你去弄一車黃羊回來。這些天我在山裡轉了幾圈,知道哪兒能打著黃羊。正好,阿爸也再想讓你見識見識大狼群。你不是總唸叨狼嗎?你們漢人膽子太小,像吃草的羊,我們蒙古人是吃肉的狼,你是該有點狼膽了。
第二天凌晨,陳陣就跟著老人來到西南大山的一個山坡上埋伏下來。老人既沒有帶槍,又沒有帶狗,只帶瞭望遠鏡。陳陣曾跟隨老人幾次出獵打狐狸,但以這種赤手空拳的方式出獵,還是第一次。他幾次問老人,就用望遠鏡打黃羊?老人笑而不答。老人總喜歡讓徒弟帶著滿腦子的好奇和疑惑,來學習他想傳授的知識和本領。
直到陳陣在望遠鏡裡發現悄悄圍向黃羊群的狼群的時候,他才明白老阿爸的獵法。他樂了,老阿爸也衝他狡黠地一笑。陳陣感到自己很像鷸蚌相爭故事裡的那個漁翁,但他只是個小漁翁,真正的老漁翁是畢利格。這個額侖草原最膽大睿智的老獵人,竟然帶著他到這裡來坐收漁利了。陳陣從看到狼的那一刻起,他就忘記了寒冷,全身血液的流速似乎加快了一倍,初見大狼群的驚恐也漸漸消退。
深山草場上空沒有一絲風,空氣乾冷。陳陣雙腳幾乎凍僵,肚子底下的陣陣寒氣越來越重,要是身下能鋪一張厚密的狼皮褥子就好了。他突然生出一個疑問,便輕聲問道:都說天下狼皮褥子最暖和,這裡的獵人和牧民打了不少狼,可是為什麼牧民家家都沒有狼皮褥子?連馬倌在冰天雪地裡下夜也不用狼皮褥子?我只在道爾基家裡見過狼皮褥子,還見過道爾基的父親兩條腿上的狼皮褲筒,狼毛衝外,穿在羊皮褲的外面。他說用狼皮褲筒治寒腿病最管用,他穿了幾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