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幾條性命的孤注一擲就這樣被劫謀撲滅,像捏死一隻還沒來得及吸血的臭蟲。
湖藍和靛青在青年隊的引領下透過光線昏暗的走廊。七曲八彎,似乎有數不盡的縱深。沒人說話,只有走路和拐彎,在看來沒路的地方忽然又轉出一條路來。
靛青看湖藍,湖藍沒看他,湖藍從神情到心情都已經被這樣一句話籠罩:我要見先生,我就要見到先生。
他們終於在一條狹長的走廊邊站住。一扇不起眼的門,這條走廊上幾乎每一扇門都比這扇更為起眼,如果放在一棟辦公樓裡,我們也許會下意識就判定這是清潔工放清潔用具的,因為它沒有氣窗。如果加固過也是從裡邊加固,劫謀從小至鎖眼這樣的細節都要讓人誤判。
開門。裡邊很大。因為只亮了小小的檯燈而顯得很暗,劫謀背對了燈光站在暗光裡。一個軍統跟進去。
青年隊對湖藍和靛青做了個請的手勢。湖藍和靛青進去。
門關上。門外的青年隊開始護衛走廊兩端,他們不會去衛護那扇門,因為那形同告訴可能的襲擊者:正主在這屋裡。
湖藍和靛青站在那點燈光的面前,看著那個背影。隨他們進來的軍統站在身後,那根本是個黑黝黝的人影。
靛青毫不猶豫地一躬到地:“先生!”
背影沒有回應,靛青有點疑惑,因為身邊的湖藍沒有反應。靛青仍然躬著,他訝然地看著湖藍臉上的一絲笑紋。
湖藍說:“他也配被叫做先生?”
“可是剛才……”
“對付阿手那樣的庸才還要先生出手?他只是一個戲子。”然後湖藍轉身,向著身後那名軍統的影子,他沒有鞠躬,只是充滿了尊崇和熱愛的點頭。因為鞠躬意味著放棄全部的防禦。“先生,我見著你了。”
靛青茫然地看著那名軍統沒有任何表示就離開了湖藍點頭的方向,他從一片陰影下走向另一片陰影,而那位被湖藍稱作戲子的悄沒聲地出去。
靛青緊張得嚥唾沫的聲音在這間過於安靜的屋裡被人聽得一清二楚,他無法控制,一整天都是在驚懼和迷茫中過的,以致湖藍皺了皺眉頭。
“太蠢了。”劫謀從陰影裡傳來的聲音幾乎是柔和的,柔和得像是從地獄底層發出的聲音,這麼說是因為正常人發不出那種聲音,那是一根聲帶被割斷後又接續上才能發出的聲音。
靛青不敢看劫謀,只敢看著屋裡唯一的裝飾,白紙加黑字,即使在這樣暗的光線下也可以看得清楚:無人相,無我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他開始發抖,並且意識到,在這間幾無裝飾,甚至連一件多餘傢俱也沒有的房間裡,他那兩條篩糠的褲腿必將被劫謀和湖藍一覽無餘,這隻會讓他抖得更加厲害。
“出去吧,我只是想看看我的上海站站長近況如何,我看到了。”
靛青還在抖,抖到沒有反應,湖藍給了他一腳,很重,但是幫他恢復了知覺。靛青出去,哆嗦著開門,他抖得打不開那扇門。
“把你的零和劉仲達弄乾淨一點,我想見他們。”劫謀說,“還有,去給我殺掉五個冰室成政的手下,名單會有人交給你。”
“是……是……是。”
“日本人今天一直在窺測,如果有機會他們早就出手,滅火要趁還是火苗子的時候出手。”
“是……是。”靛青實在是難擋這個人的冰冷和威壓了,那聲音就像是在地獄裡叫魂。他只能徒勞而絕望地抓撓著門。
湖藍實在忍無可忍,幫靛青開啟門,靛青感激涕零看了他一眼後出去。湖藍關上門,然後轉身,繼續尊崇和熱切地看著他的先生。
劫謀和湖藍在屋裡站著,劫謀有一把椅子,但他不想坐下。在靛青離開之後,他仍然討厭燈光,但終於不再避諱燈光。光下的劫謀瘦削、陰沉,比起卅四來他實在是很年輕。湖藍像對一個嚴父一樣對待他,但他外觀給人的感覺實在更像湖藍的兄長。他幾乎沒有特點,這是他想要的。但他又很有特點,後天強加給他的,一條刀痕從他的下頰直至頸根,刀痕的另一頭被淹沒在扣死的衣領裡。他的神經和聲帶都被那一刀給割斷了,他的所有表情肌都失去了作用,這讓他沒有悲傷、憤怒、歡喜、迷惘,七情六慾的一切,沒有語氣,沒有任何要表達的東西,只有目標和他要發出的聲音。劫謀會恨死了這個特點,這一刀是零留給他的。
“太蠢了。”
湖藍有點茫然,因為靛青已經出去。
“說的是你。”
湖藍不再茫然了,在先生面前他永遠就是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