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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部分

按主次排下去,我母親對應家大瓦屋中每樣東西都搖頭撇嘴,實在看不上。惟有一樁東西,是她在半年前打算離家出走才決定不要的。那是五百兩黃金,是應家的頭一任家長留下的。那位祖爺爺和我母親隔著四代,據說沒任何人知道他從事什麼掙下了家業和那五百兩黃金。村裡的老人們有見過他到來的模樣,他一身洋服很像是借別人的,完全不合身。還戴個不倫不類的禮帽。老人們說他來了不久就買下田畝,蓋起房子。應家的人都聽我母親的祖父說,祖爺爺一訓話就說他的五百兩黃金將落到哪個兒孫手裡,要看這些兒孫的出息,更要看他們的孝敬程度。直到祖爺爺嚥氣,兒孫們沒有對他回過嘴的。但祖爺爺嚥氣是他獨自咽的,一早起來兒孫們發現老頭兒在自己床上誰也沒驚動地走了許久了。他從來沒告訴任何一個兒孫,五百兩黃金存放在何處。因此,孝期一完,大家便悄悄地行動起來。翻箱倒櫃,一寸一寸地敲牆;一塊一塊撬鋪地青磚。三年後,大家意識到悄悄分頭去尋找,是分散智力,不如讓聰明搭起夥來。果然進展出現了:在祖爺爺床板的背面,釘著一個木匣,開啟,裡面有些洋鈔票,還有幾張照片。照片上的祖爺爺很年輕,和七八個年輕男人站在一起。那些年輕男人都穿著不合體的洋服,全戴不倫不類的禮帽。應家兒孫們把洋鈔票拿到縣城銀行,鑑定下來說是美國鈔票,數額小得不夠他們一行人的盤纏。

那以後應家子孫沒有往外搬的,女兒們嫁出門,也常常回來,看看五百兩黃金是否有了線索。陰陽先生請了四個,按他們的招數抽乾過渠和井,應家的大魚塘也弄了幾回底朝天,一兩黃金也沒找見。

我母親是應家頭一個想開的人。她在某一天突然看見三十多口人的一家子全是眼神呆滯,心不在焉,滿臉的無所事事,她想,他們此生就剩了一件事的盼頭了,就是等著五百兩黃金被發現的那一天。我知道我母親從來就看不起這家裡的任何一位男女老少,而她從來沒像那個瞬間一樣感到噁心。

第17節

她想到曾經在鎮上看見的兩個姑娘,她倆是鎮上醫生的女兒。她們給父親做幫手,戴雪白的口罩,頭上頂個餛飩帽。她們進過縣城的衛生學校,所有人都叫她倆“衛生小姐”。她們從來不穿綢緞,不穿繡花鞋。總是一身細布旗袍,冬天陰丹藍、夏天淺藍。她們從來不戴玉鐲耳環,遠遠走過,人們聞到一股好聞的藥水味。人們都說那是“衛生香”。我母親看見衛生小姐的時候只有十歲。她開始拒絕豔色衣裳就是那年。在她十五歲半冬天的下午,她想,她得放棄那五百兩黃金了。我當然清楚,我母親這隻井底之蛙在做這項人生選擇時,只有兩個參照,一個是等待發掘黃金的三十多個應姓子女半痴呆半瞌睡的面孔,一個是拒人以千里之外的兩個衛生小姐。我母親認為衛生小姐的魅力,大過黃金。

我母親坐在鉛桶底上,屁股硌得生疼。她卻一動不動,兩個胳膊肘緊緊壓住膝上的印花包袱。包袱裡的十塊光洋,是以這個轉折點到廣闊無際的未來的惟一保障,是她十六年積攢的壓歲錢。她一分錢也沒有亂花過。我母親可以為一個她自己也不認識的野心克己修性,做到極至。我也不知道什麼世面也沒見過的母親,從哪裡來的堅定信仰——她一定會有一番宏大的女性事業。我不能要求我母親超越她的侷限:憑她自身去成就自身。她能想到的最了不起的事業,就是透過一個男人來成就自身。我來點穿她吧:我母親在開往南京的長途汽車上一心一意想的,就是去擒一個有大本事的男人。至少像應家祖爺爺那樣的男人。她想她要好好擦亮眼睛,吃苦耐勞,忍辱負重,把那男人找到,抓在手心。

汽車到達南京的時候,天已黑了。所有旅客下車後,老司機說要把我母親送到家門口。

我母親說:謝謝老師傅,南京我熟得很,丟不掉的。

她輕盈地跳下車,在一盞盞路燈和闊葉梧桐之間,時明時暗,走出了老司機的視野。

我母親走過街邊一家小食鋪,鋪裡一共六張方桌,張張都滿,她正要退出去,靠近門的一桌客人叫住她。叫她的是一個二十四五歲的女子。她笑嘻嘻地問我母親:你們南京人都愛吃些什麼?

我母親看著她,滿臉的莫名其妙。

她見這女子穿件黑白細格子旗袍,淡淡地化著妝。她身後的桌上,是兩個和她差不多大的女子,還有個戴著眼鏡的男子,口音都有點兒南腔北調。

穿黑白細格旗袍的女子問我母親是不是在找座,我母親點點頭。她便拍拍那條長板凳,叫我母親同他們一塊兒坐,順便告訴她們南京有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