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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部分

大,九塊光洋之後的日子她肯定過得下去,並過得不差。

路的西頭來了輛汽車。車頂上綁著四五個皮箱,十多個鋪蓋卷。車子蓬頭垢面,四個輪子上肥厚一層泥土因而使它們看去腫脹、笨拙。我母親朝它揮一下胳膊,汽車在她面前停下。她回身彎腰,去拾那條墊在土包上的繡花手絹。我知道母親在無論多麼十萬火急的情況下,都不會腦子一熱丟失一條手絹或一個髮卡。她問五十多歲的司機:老師傅您可是去南京啊?老師傅說:是啊,你打票沒有?母親鬆開五個手指,下巴一偏,掌心上是一塊光洋:老師傅,這個夠不夠我打票啊?司機說:這麼大的錢我到哪裡去給你找錢?你沒有零錢嗎?母親搖頭笑笑。車上個個人都在睡覺,這時有兩個人醒了,看見有人在錢上作了難,便立刻眼一閉,心想,等他倆扯皮扯完了我再醒吧。

老師傅說:那就對不住了,小妹妹,你走到縣城去搭車吧。

我母親說:有多遠啊?

老師傅說:三十來裡地。

他這樣講的時候臉上那點兒不忍馬上被母親抓住。她說:老師傅,你看太陽都偏西了,你捨得我一個人走三十來裡地呀?

老師傅看著這個俊秀的女孩,他是捨不得的。他說:回頭到了南京,你補張票吧。

我母親說:謝謝老師傅!到了南京,我買鼓樓的臭豆腐請你吃!

老師傅笑得呵呵的。車就開上路了。他朝一個空座也沒有的車廂喊:大家擠擠睡啦,給這位小妹妹騰點地方坐!他喊了三遍,誰也不肯醒。他便拿了個鉛桶,底朝天擱在凸突的引擎旁,又把自己一個爛棉襖鋪到錯桶底上。我母親坐了下來,把那塊光洋仔細塞回包袱。她知道搭這趟車她一文錢不必花了,老司機方才叫她補票的話,是講給全車人聽的,是向他們表白,對這個乖巧漂亮的小姑娘,他毫無偏心眼兒的。

我母親並不多話,只是有問必答。

老司機問:是在南京讀女子中學啊?

我母親說:是的。

我曉得母親受的全部教育就是四年私塾。她在最初闖蕩世界的時候,不講實話,我完全贊同。我母親真是個聰明過人的少女,她表現出的大方,沉著,讓人相信她慢說熟知南京,就連上海十里洋場都不在她話下。我認為她身上推一的可疑之處是那個鄉氣十足的印花包袱。然而老司機只覺得那小包袱有點塌這女孩的臺。

老司機說:你是來走親戚?

是的。

老司機從頭一眼看見這女孩,心裡就在罵她的父母:這樣一個女孩,怎麼就捨得放她到鄉間村野來。碰不上土匪碰上人柺子,那不可惜她的知書達理、上好家教?她穿一件淺藍布旗袍,黑布鞋,兩根辮子綰成兩個圈,城裡女學生要不剪短髮,一般都梳這種辮子。

老司機說:家住哪裡呀?

我母親說:鼓樓。

她就知道一個鼓樓,一個夫子廟。夫子廟給日本人燒了,她是曉得的。所以對於她南京也就只剩了鼓樓。

老司機說:家裡老人都好吧?

都好。

我母親心想,就因為老人們個個都好,都太硬朗,我才不要這個家了。四代人三十來口,擠在一個姓氏下,困於一座大屋中。一頓飯要從上午八點做到中午十二點,每個人才有希望吃飽。一個老虎灶的煙囪要不斷冒煙,每個人才洗得上澡。我母親的一個姐姐妹出去了,一個嫂嫂娶進來了。兩個不比她年長多少的女子就變得隔了代一樣老,接著就挺起了大肚皮,接著就當著一大家子敞開懷拽出長形的奶子,塞到小毛頭嘴裡。我母親覺得她們眨眼間變形的長形奶子是她頭一個不想要的。好好的奶子說變就變,變得那麼醜,連她們大敞著懷也無妨了。我母親在她的姐姐和嫂嫂又呆又直的目光裡,看見她們的滿足:那種對自己的未來完全熟知的滿足。她們的未來就像通往井臺的那條小路,一共兩個彎,三個坎,四個臺階,她們閉著眼都走不錯。這是令她們踏實的好事,令她們兩眼瞪著二尺遠的一處空白心裡一個心思也沒有;偶然有的個把心思,無非是一個成色好的玉鐲,一塊杭州綢料,一條南京來的雲片糕。等她們把孩子從胸前換到背後,她們便再次大起肚皮來。

我母親第二個不要的,就是她們的杭州綢緞小褂,她們的玉鐲,以及她們的丈夫或她們的相好。她們的丈夫和相好在我母親眼裡都毫無區別:梳著分頭,穿著長衫或短衫,聊天的時候總是每隔幾分鐘往地上啐一口唾沫。他們還是能讓女人們有面子的男人,不必做下田的泥腿子,頂多押車到縣城去賣賣茶葉或蠶繭或掛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