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那張年輕老實的臉,克利斯朵夫不由得笑了出來,那工人也限著笑了。克利斯朵夫忘
了怨恨,開始跟他搭訕。臨了,他記起爬上窗來的動機,便說:
“啊!我問你:我彈琴不會妨害你嗎?”
他回答說不,但要求他別挑太慢的曲子彈,因為他跟著音樂的節拍,慢的曲子會耽
誤他的工作。他們象好朋友一般的分別了。克利斯朵夫六個月內和整幢屋子裡的鄰居說
的話,還不及他一刻鐘內跟這工匠談的多。
每層樓上有兩個公寓,一個是三間屋的,一個是兩間屋的,根本沒有僕人住的下房:
每個家庭都自己動手,只有住在底層和二樓的是例外,他們的屋子也是由兩個公寓合起
來的。
跟克利斯朵夫和奧裡維同樣住在六樓上的鄰居是一個姓高爾乃伊的神甫,年紀四十
左右,非常博學,思想很開通,胸襟很寬廣,原來在一所大修院裡教絲經,最近為了思
想太新而受到羅馬的處分。他接受了處分,雖然心裡並沒真正的屈服;他不出一聲,既
不想反抗,也不願意聽人家的勸告,把主張公佈;他躲在一邊,寧可坐視自己的思想崩
潰而不肯把事情張揚出去。對於這一類隱忍的反抗者,克利斯朵夫是不能瞭解的。他想
跟他談話,但那教士客客氣氣的,冷冰冰的,絕對不提到他最關切的問題,他的傲氣使
他把自己活埋了。
下面一層,正好在兩個朋友的公寓底下,住著一戶人家;男的是工程師,叫做哀裡
?哀斯白閒,夫婦倆有兩個七歲至十歲之間的女兒。他們都是優秀的可愛的人,老關在
自己家裡,尤其因為處境艱難而羞於見人。年輕的太太不辭勞苦的工作,但常常為了清
寒而心裡屈辱;她寧願加倍的勞苦,只要不讓人知道他們的窘況。這又是克利斯朵夫不
容易領會的一種心情。他們是新教徒,法國東部出身。幾年以前夫婦倆捲入了德萊弗斯
事件的大風潮;為了這件案子,他們激動得差點兒發狂,正象七年中間無數如醉若狂的
法國人一樣。他①們為之犧牲了安寧,地位,社會關係,把多少親切的友誼都斬斷了,
自己的身體也差不多完全搞壞了。他們幾個月的不能睡覺,不能飲食,翻來覆去的討論
著同樣的論點,象瘋子一樣的固執。他們互相刺激,情緒越來越激昂:雖然膽小,怕鬧
笑話,卻照舊參加示威運動,在會場上發言;回到家中,兩人都恍恍惚惚的心兒亂跳;
夜裡他們倆一起哭了。為了戰鬥,他們把熱情與興致消耗完了,等到勝利來到的時候已
經沒有那個勁再去體會勝利的快樂,沒有精力再去應付生活。當初的希望那麼高,犧牲
的熱情那麼純潔,以致後來的勝利比起他們所夢想的果實竟是近乎諷刺了。他們那麼方
正,認為世界上只有一條真理;所以早先所崇拜的英雄們此刻在政治上討價還價,使他
們感到悲苦的幻滅。他們一向以為鬥爭中的伴侶都是激於義憤,主張正義的,——可是
一朝把敵人打倒了,他們立刻撲過去搶贓物,奪政權,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