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來,她一直懷著強烈的願望,要把這個遺憾補上,當然不是補在自己身上,而是補在兒子身上,現在,這一天終於到了!
但是,償還夙願卻也是不容易的。不是因為窮,韓太太這個“無產階級”有足夠的財力辦好兒子的喜事。是因為時代的改變。如果依照韓太太的願望,她要把自己多年沒辦到的全補上,給兒子置辦全新的、全套的“百年牢”硬木傢俱,從兒媳婦的孃家浩浩蕩蕩地抬過來十二抬、二十四抬嫁妝,讓兒媳婦穿戴著鳳冠霞帔和大紅蓋頭,乘坐八抬大轎,鼓樂喧天地娶進門來……好好兒地體面一番,把兒子的終身大事辦了,也就把自己心中的遺憾彌補了,這樣,她才能安心。但是,中國已經進入20世紀60年代,要按照三十多年前的規格、習俗來辦這件事兒,不可能了。首先,要給兒子置辦全新的硬木傢俱,已經沒地方買去了,即使能買到,兒子也不喜歡,家裡現在使用的硬木傢俱,天星就早已“膩味”了,凡是在東廂房裡的,這次都讓他給“請”出去了,按照他的意思,買了新式的大衣櫃、五屜櫃、雙人床、床頭櫃,一律是米黃|色的,水曲柳的骨架,三合板包鑲,刷清漆。這哪比得了榆木擦漆百年牢又結實、又是樣兒?可是兒子喜歡這樣兒,有什麼法子?在東廂房外間,過去擺著八仙桌的地方,也換上了米黃|色的獨腿圓桌和蒙上燈芯絨靠背的椅子,比硬木雕花的“太師椅”便宜得多,可兒子偏要這樣兒的!其次是花轎、鳳冠霞帔、旗羅傘扇、笙蕭鼓樂,現在都沒地方賃去了,即使能賃來,兒子、媳婦也根本不要!再其次是女方的陪嫁,如今的風氣大變,娶媳婦花錢都是男方的事兒,光聽說誰家誰家送給了女方手錶、腳踏車、縫紉機,甚至是多少多少現款,哪兒還能指望從女方“貼”進來多少多少“抬”的嫁妝?聯想都別想了!何況,韓太太愛的是陳淑彥模樣兒標緻、心眼兒厚道,愛的是她的“玉器世家”出身,明知她如今家境不佳,人口多,進項少,她爸爸頂著個“小業主”的成分兒,不敢鋪張,韓太太也就不忍心難為親家了。面臨著這種種不利因素,她不得不一樣兒一樣兒地退讓。按照時下很流行的說法:“新事新辦”,但“新”到什麼份上呢?總不能沒有邊兒,總不能讓淑彥從西屋搬到東屋就算成了親,總不能只買點兒糖塊兒散眾就算完了事兒。那樣兒,錢倒是省了,可是面子也沒了,面子得花錢買,花高價,“困難時期”樣樣都貴,面子也跟著貴了,韓太大不怕,該花的錢一定要花出去,她的退讓是有限度的,她只能允許某些形式做適當的變動,原則卻不可動搖。她還是在院子裡搭了喜棚,老年成的棚匠早已洗手不幹,被她央告來了,重操舊業,興奮得什麼似的。她要在喜棚底下設宴請客、舉行婚禮儀式。幾十桌席面,單靠老姑媽的兩隻手是應付不了的,她請了南來順退休的兩位老師傅,韓子奇是南來順的常客,韓太太讓他出面去請,一句話的事兒,人家就答應了:“擎好兒吧您哪,您把牛、羊肉,雞、鴨,海味,青菜,佐料……都預備好了,我們當天十二點之前準到!”報酬是每個人二十塊錢,這是多大的面子!此外,她還請了懂禮儀、善言辭的好事者當“茶坊”,既像傭人又像司儀的角色。她要把迎親的儀仗搞得熱熱鬧鬧的,沒有花轎不礙事,用小汽車,除了借用特藝公司的,再花錢僱它幾輛,早早地都打好了招呼,保證到時候誤不了事兒。提前好幾天,韓太太就不讓陳淑彥住西廂房了,讓她回孃家去,梳妝打扮,等著迎娶。咱得正經八百地娶!……
唸完了平安經,韓太太滿面春風地站起來,由她擔任總指揮的這場戰役,開始了。
喜氣溢滿“博雅”宅,賀喜的賓客紛紛來臨。特藝公司的,五四一廠的,文物商店的,韓子奇在玉器行裡的知交故舊,還有一些遠房親戚。韓家在北京沒有任何親戚,都是梁家的,而且是八竿子打不著的,久已不來往的。“窮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他們都樂於為“博雅”宅錦上添花。韓家敞開大門,歡迎所有的客人,這可不僅僅是花幾塊錢賀禮來“吃”的,是來“長臉”啊!
來賓中的穆斯林,進門便向主人道“唔吧哩克”,教外的人,說聲“恭喜”,這意思是一樣的,主人殷勤招待,各屋裡都坐滿了,說話兒,喝茶,吃喜糖。困難時期的“酸三色”高階糖,五塊錢一斤,韓太太買了一百斤,盡著客人連吃帶揣在兜兒裡,毫不吝惜。惟獨不預備酒,待會兒的喜宴上沒有酒,穆斯林的規矩不能破,等客人走了,漢人用過的那碗啊筷子啊還都得使鹼水透透地煮呢。
天星穿著一身嶄新的中山裝,顯得反不如過去穿工作服自如。新月讓他把上衣脫了,只穿件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