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蹲在她身旁,把一個小藥瓶放在她的鼻子下。房間的窗戶大開,放進了冰冷的新鮮空氣。剛才那吼聲原來是集中營的號角聲,現在已慢慢減弱,只留下一絲餘音。在愛米裸著的膝蓋旁是一個刻著綠色十字的塑膠藥箱。“你暈倒了,”她說,“別動。把你的頭放平,這樣可以讓血流暢通。深呼吸。這種冷空氣可以幫你恢復。同時保持不動。”蘇菲立時清醒過來,但她感覺好像在演一場戲,可戲中的主角卻換了:是剛才的還是很久以前——不可能是很久以前,這孩子還像兇狠的衝鋒隊員一樣對她大發雷霆,而現在卻像護士一樣對她悉心照顧。這怎麼可能是同一個人呢?蘇菲呻吟了一聲,身子動了動。“你不能動,”愛米命令道,“我有救護證書——一級。照我說的做,懂嗎?”
蘇菲靜靜地躺在那兒。她沒穿內衣,不知道身上弄得有多髒。她覺得囚服的背後已經溼透了。令她吃驚的是,在這種情況下,她居然想她是否弄髒了愛米整潔的地板。在某種程度上,那孩子的行為更讓她絕望。她覺得自己既是一個受害者,又是一個被看護的病人。蘇菲發現愛米的腔調和她父親一樣,冷漠而疏遠。當她嘮嘮叨叨地做著那些事時,完全沒有一絲溫柔(她用力拍打著蘇菲的面頰,說急救手冊上寫著快速拍打可以幫助昏死病人恢復意識。她一直滔滔不絕地講解著一些醫學常識)。她像一個微型的黨衛軍中隊長,黨衛軍的精神與準則——它的真正本質——已深深烙在她的遺傳基因裡。
終於,連續的拍打產生了效果,蘇菲臉上終於出現了一層令人滿意的紅暈。女孩命令她坐起來靠在床上。蘇菲照辦了。慢慢地,她為剛才的突然暈倒暗自慶幸,因為當她把目光從天花板上收回來重新聚焦在眼前那些東西上的時候,她意識到愛米變得溫和多了,或至少是一種可以容忍的好奇,好像她心裡對蘇菲的憤怒全被趕跑了;這一次的救護似乎成了一個宣洩的途徑,使她可以享受一下為官的感覺;然後才又變回到那個胖胖嘟嘟的小女孩模樣。“我要對你說一句話,”愛米小聲地說,“你真漂亮。威爾曼恩說你一定是瑞典人。”
“告訴我,”蘇菲用虛弱的聲音輕聲說,漫無目的地想緩和一下氣氛,“告訴我,你這件長袍上繡的圖案是什麼?它很漂亮。”
“這是游泳錦標賽的冠軍標誌。我是我們班的冠軍,是初級。我當時只有八歲。真希望能在這兒搞一個游泳比賽,可是不行。現在是戰爭時期,我只能到索拉河裡去游泳。我不喜歡那條河,裡面盡是髒東西。我在初級比賽裡是遊得相當快的。”
“在哪兒,愛米?”
“達考。在部隊駐地裡,有一個專為我們孩子修的很棒的游泳池,甚至還有溫水設定。不過那是我們到這兒來之前的事了。達考比奧斯威辛好多了,但那是在帝國。看看我的紀念品。中間那個大的,是第三帝國青年團領袖波爾德·馮·希拉希親自頒發給我的。我給你看看我的紀念薄。”
她從抽屜裡捧出一大摞紀念冊,上面貼滿照片和剪貼。她把它們放到蘇菲身邊,轉身去開收音機。裡面傳出靜電的劈啪聲,她調了調,雜聲消失了,響起一段微弱的漢德爾的管樂齊奏,喇叭聲,號角聲,洋溢著喜悅和勝利。蘇菲忽地打了個寒戰。“那是我。”女孩一遍又一遍地說著,指著那個肥胖雪白,做著各種姿勢,充滿青春活力的女孩。難道達考從來沒有陽光照耀?蘇菲有些近乎失望地想。“那是我……那也是我,”愛米繼續用她那胖胖的手指指點著,“我……我……我……”她說了一遍又一遍。“我已經開始學跳水了,”她說,“看,這也是我。”
蘇菲不再看那些照片,眼前的一切變得模糊起來。她的眼睛尋找著開啟的窗戶,窗外十月的天空中已出現像鑽石一樣閃亮的晚星,令蘇菲感到驚訝。這時,天空的雲層突然湧動,地平線鑲上了一道很粗的光環,一陣煙霧被陰冷的夜風從東邊吹來。從早晨到此時,蘇菲那天還是第一次聞到這股焚燒屍體的氣味。比克瑙正在焚燒從希臘來的最後一批旅行者。號角!收音機裡傳出讚美的頌歌,公羊咩咩地叫著,天使報喜——令蘇菲想到即將來臨的那個早晨。她開始哭起來,聲音不很大地說:“好在明天我就能看見吉恩了,至少還有這個希望……”
“你哭什麼?”愛米問。
“我不知道。”蘇菲回答道。她想說:“因為我的小兒子關在兒童營,因為你的父親就要讓我見到他了。他的年齡和你差不多大!”但她還沒有說出來,便被收音機裡一個雄渾的男中音打斷了:“這裡是倫敦!”她聽著那個從遠處傳來的像蒙上一層錫箔紙的聲音,知道這是對法廣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