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罪了部落,不是寺院得罪了部落。”藏扎西想了想說:“我明白了。”丹增活佛說:“你還要明白,得罪部落是要付出代價的。你作為草原法律的執行者,昨天晚上盡數放跑了仇家,就已經是叛逆行徑了,應該被西結古寺逐出寺門,永世不得再做喇嘛。現在你又要帶人去把仇家從砍手的刀口下營救出來,按照古老的習慣,那就是罪上加罪,一旦抓住你,就一定會砍掉你的雙手。”藏扎西呆愣著。丹增活佛又說:“對我們草原來說,習慣就是法律,我也不能違背。你要想得遠一點,一旦你救了仇家,你失去的很可能不僅僅是雙手,還有部落、人群、足夠生活的牲畜,你也許只能是個乞丐,是個流浪的塔娃,是個孤魂野鬼。”藏扎西不禁打了個寒顫,突然把鐵棒一丟,咚地跪在地上,朝著護法神殿正前方怒髮衝冠的吉祥天母磕了一個頭,又朝著丹增活佛磕了一個頭說:“祈願佛和護法幫助我躲過所有的苦難,戰勝一切魔障,我只能去了,因為一個喇嘛不是為了自己才活著,就好比一隻藏獒不是為了自己才去戰鬥。”丹增活佛說:“是啊,你是為了西結古寺才不得不這樣做的,神聖的吉祥天母和所有的佛僧法僧都會保佑你,趕快去吧,再不去就來不及了。”
藏扎西站起來,拿著鐵棒,大步走去。
這些都是父親後來才知道的。父親後來還知道,西結古寺是西結古草原各個部落頭人的前輩劃地捐資建起來的,從古到今寺院僧眾的所有生活開銷都來自部落的供給和信徒的佈施。既然如此,寺院為部落服務就成了順理成章的事情。這種服務最重要的是,寺院必須體現包括復仇在內的部落意志,滿足部落以信仰和習慣的名義提出的各種要求。如果寺院違背草原的習慣和部落的意志,各個部落就會召開聯盟會議,做出懲罰寺院的決定:斷其供給,或者把不聽話的活佛和喇嘛請出寺院,再從別處請進聽話的活佛和喇嘛成為西結古寺掌管佛法的新僧寶。丹增活佛顯然不想走到這一步,但又意識到不援救七個無辜的上阿媽的孩子是有違佛旨佛意的,只好出此下策,讓鐵棒喇嘛藏扎西以個人的名義代替寺院承擔全部責任。
鐵棒喇嘛藏扎西帶著西結古寺的所有鐵棒喇嘛和所有寺院狗疾風般席捲而來的,流水般漫蕩而去了。當鐵棒喇嘛藏扎西離開夭折了的行刑儀式時,他身後緊跟著岡日森格和七個上阿媽的孩子以及父親和漢姑娘梅朵拉姆。十幾個鐵棒喇嘛,一大群寺院狗,在兩側和後面保護著他們。寺院狗當然知道岡日森格是個該死的來犯者,但它們更知道鐵棒喇嘛藏扎西的意圖,它們只能保護,不能撕咬,萬一周圍的領地狗撲過來撕咬,它們還必須反撕咬,哪怕傷了自家兄弟姐妹的和氣。
西結古草原的領地狗以及別的藏狗跟寺院狗一樣不笨,就像俗世的牧人崇敬著寺裡的喇嘛一樣,它們也崇敬著寺院狗,一看到寺院狗都在保護岡日森格,它們也就悄悄地不做聲了,再憤怒的心情也得壓抑,再兇悍的性情也要剋制。獒王虎頭雪獒就是最憤怒的一個,又是最剋制的一個,它友善地朝著寺院狗打著招呼,走過去,靠近岡日森格使勁聞了聞。這一聞就把岡日森格的氣味深刻地烙印在了記憶裡,一輩子也忘不掉,出現什麼情況也忘不掉了。它心說狡猾的傢伙,無論你以後披上牛皮羊皮還是豹皮熊皮,我都不會上當受騙了。它以獒王的矜持朝著寺院狗們笑了笑,大搖大擺地離開了那裡。不離左右的灰色老公獒和大黑獒果日趕緊跟了過去。
鐵棒喇嘛藏扎西一行走得並不快,因為要照顧走得很慢的岡日森格。走著走著就停下了,他們看到,岡日森格再也走不動了。岡日森格傷口未愈,體能已經越過了極限,加上神經高度緊張,終於支撐不住了。它昏迷過去,它不是一倒下就昏迷過去的,而是還沒倒下就昏迷過去了。父親知道自己背不動,但還是俯下身去想背它。藏扎西推開他,招呼另外兩個鐵棒喇嘛把岡日森格抬起來放在了自己背上。他們行走的速度頓時加快了,越來越快,風一樣呼呼地響著,把人群和狗群很快甩在後面,消失了。
一堆穿戴華美的頭人和管家沉默著。所有的人和所有的狗都沉默著。
突然,就像打鼓一樣,牧馬鶴部落的頭人大格列朗聲說:“寺裡怎麼能這樣做?丹增活佛完全錯了,怎麼能這樣處理七個上阿媽的仇家?怎麼能如此放縱那個自稱救了狗命的漢菩薩呢?還有那隻獅頭公獒,誰能證明它前世真的就是阿尼瑪卿的雪山獅子?各位頭人你們說,是不是應該召開一次部落聯盟會議了?我們牧馬鶴部落丟了臉不要緊,壞了草原的規矩就麻煩了。”野驢河部落的頭人索朗旺堆搖了搖頭,卻沒有把搖頭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