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來了“無數詈罵信件,說什麼的都有。好在還沒惹出什麼大禍,我後來就不敢再這樣心浮氣盛了。”②完全可以想象:這些信件的大多數作者,正是共和國的成年公民。
孫犁後來真的極少再用如此坦率的方式為自己的作品進行辯護(確切地說,他為之辯護的不是自己的作品,而是一種原則)。不過,他也沒有沉默。對他的作品表現出濃厚的興趣並發表各種意見的讀者、評論者漸漸多了起來。主要是讚歌,例如,在一些人的評論文章裡,他讀到了許多遍這樣的字眼:“獨具風格”、“詩情畫意”、“抒情詩”、“風景畫”、“女人頭上的珠花”等等。當然,這類字眼,不見得全是講他的作品;但在講他的作品的文章裡,一個不落地全出現了。對此,他感到了茫然:所謂“獨具風格”,究竟指的是什麼?因為無論什麼作家都有自己的風格。他覺得有些評論,不從作品的全部內容和全部感染力著眼,不從反映現實、時代精神以及某一時期人民的思想情緒著眼,而僅僅從某些章節、文字著眼,使讀者在讀這些作品的時候,就只是去“捕捉”美麗的詞句以及所謂詩意的情調。對此,雖然是讚揚的話,他也是堅決搖頭、不能買帳的:不妨打這樣一個比喻:有一隻鳥,凌空飛翔或是在森林裡啼叫,這可以說是美的,也可以說富有詩情畫意。但這種飛翔和啼叫,是和鳥的全部生活史相關聯的,是和整個大自然相關聯的。這也許關聯著晴空麗日,也許關聯著風暴迅雷。如果我們把這些聯絡都給它割斷,把這隻鳥“捕捉”了來,窒其生機,剖除內臟,填以茅草,當作一個標本,放在漂亮的玻璃匣子裡,仍然說這就是那隻鳥的“美”,這就是它的“詩情畫意”。這就失之千里。抽刀斷水不可能,斷章取義是很容易的。每個人都可以根據他的愛好,他的需要,在一本書裡尋章摘句,並且一定能有滿意的收穫。……①無須諱言,對於諸如此類的評論,他感到相當隔膜。可以說,這也是他在人際關係方面遇到的一種苦惱,只不過這種苦惱反映在創作和評論的關係上罷了。
苦惱也罷,隔膜也罷,不能否認,在進城以後,直到60年代初期,仍然是他創作上的一個黃金季節。在這段時間裡,他不只整理、出版了他的一部著名的代表作《白洋淀紀事》(小說、散文合集,1958年由中國青年出版社出版,後多次再版,現集內各篇作品已分別收入《孫犁文集》有關卷次),還創作了中篇小說《村歌》、《鐵木前傳》,長篇小說《風雲初記》,評論集《文學短論》,散文集《津門小集》,以及其它有關散文和詩歌等等(以上作品和文章,也都多次輯印或再版,現已收入《孫犁文集》有關卷次)。這些作品,除《文學短論》為評論集,《津門小集》為記敘解放後天津城郊生活的散文小品以外,其餘絕大部分都是反映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時期的革命歷史生活的,是他身居津門,對過去的山地生活和平原生活(當然也包括他的故鄉)的藝術記錄。這是他在創作上的一個成熟期和收穫期,這些作品發表和出版之後(其中不少已被譯成英、法、俄等多種文字),他在新文學史上的地位已經不容懷疑了。
但是,就在50年代之初,他自己曾經懷疑過自己的能力。1953年夏天,他從安國縣下鄉回來以後,曾在這年8月6日致函田間,流露了自己的苦悶:我在報社,因無多少工作,所寫又系歷史小說,時間長了,有些沉悶。我想轉移一下。但我又不願專門當作家(因近感才力不足)。你看像我這樣的情形,應該採取一種什麼工作方式為宜?
俟康濯回京,你們可以代我思考思考。並望不要和其他方面談及。①在孫犁給朋友的信裡,已經不是第一次流露這樣的情緒了。七年以前,即1946年的4月10日(那時他剛從延安回到冀中),他也給田間寫過一封類似的信,在那封信裡,甚至談得更多:“關於創作,說是苦悶,也不盡然。總之是現在沒有以前那股勁了,寫作的要求很差。這主要是不知怎麼自己有這麼一種定見了:我沒有希望。原因是生活和鬥爭都太空虛。”②
這都是以前的事了。以後或許有新的苦悶(包括不曾遇到的更大的苦悶),那也都是以後的事了。此刻,在他經歷了上面說的那個收穫期之後,他的心情該會有所變化吧?
在小說、散文、詩歌、評論等方面,他都已嘗試過,而且卓有建樹。剩下的一個領域,是戲劇電影,我們還可以重開一個話題:
1949年進城後,有位相熟的電影導演,要他寫一個關於白洋淀的電影指令碼。他正在盛年,希望自己的小說能夠搬上銀幕,於是,在這種“洋玩藝”的誘惑下,不免躍躍欲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