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須顧忌什麼;在事實之外,他也發表了自己的意見與批評。
一直等老三說完,錢詩人才出了聲:“好!你看見了中國!中國正跟你、我一樣,有多少多少矛盾!我希望我們用不灰心與高尚的理想去解決那些困難與矛盾!”
“我們合作?”
“當然!”
老少的兩顆心碰到了一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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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錢伯伯暢談了以後,瑞全感到空前的愉快。真的,他還沒弄清楚,自己的變化已經到了哪個階段,和一共有了多少階段;可是,由錢詩人的話裡,他得到一些靈感——幹下去,幹下去,只要幹下去,他就能更明白自己與世界。假若他自己的,能與世界應有的,理想,聯到一處,他才真對得起這一條命。
他不再亂想。他須馬上去工作,愉快的,堅定的,去工作。
他須先到東城的一家鞋鋪去拿錢,馬上買上一輛腳踏車,好開始奔走。
在路上,他遇見一男一女兩個小學生,都挎著書包,象是兄妹剛下了學的樣子。他不由的多看了他們兩眼。他想起了小順兒和妞妞。
男的大概有十歲,女的七歲左右,正和小順兒,妞子,差不多。兩個小孩兒都長的相當的體面,可是小臉上都很黃很瘦。女孩兒的衣裳很短,手腕腳腕都露在外面,象花要開的時候,外面的綠萼已經包不住了花瓣兒。男孩兒的衣服上有好幾塊補丁。他們走得很慢。
瑞全不由的也走慢了一點。他想起當年自己上學的光景:一出街門,他永遠是飛跑。這兩個小孩好象不會跑。連快走也不會!
走著走著,小男孩,看見路上的一塊小磚頭,用腳踢了一下。
女孩立住了,和男孩打了對臉。她的臉上,那麼黃瘦,表現出怒,輕蔑,而又似乎不忍責罵的,複雜的神情。她的小薄嘴唇動了幾動,才說出話來:“哥!踢破了鞋,不又教媽媽生氣嗎?”
男小孩的臉紅了一紅,假裝的笑著。“我就踢了一下,不要緊!”
瑞全嚥了口氣。錢伯伯,他自己,變了?哼,連這倆小孩子也變了,變成了老人!戰爭剝奪了孩子們的天真與青春!
又走了幾步,小男孩,似乎贖踢磚頭的罪過,拾起一根有三尺長的枯枝。教妹妹幫助他,他把枯枝折成三段,放在書包裡。兄妹臉上都有了笑容。
瑞全不敢再看,他加快了腳步。從一進北平,他便看見了這古城的冷落寒傖;現在,在這兩個小孩的身上與舉動上,他看到饑荒的黑影。小兒女已經學會,把一根枯枝當作寶貝。
走出幾步,他又立住;頗想給那兩個小孩幾個錢,教他們買兩個燒餅吃。可是,他立住,小孩們也立住了。哥哥拉住妹妹的手,兩個小臉挨在一處,互相耳語。瑞全只好走開。小孩們,在這亡城裡,知道怎麼小心,不單提防日本人,也須防備一切的人。戰爭使人與人之間的關係變成貓與狗的關係。恐怖教小兒女們多長出一個心眼,盼望寧可餓死,也別被殺!小順兒與妞妞,他想也必定是這樣!他一直走下去,不敢再回頭。
在東四牌樓附近,他找到了鞋鋪。
鋪子是兩間門面,門窗牌匾的油飾都已脫落,連匾上的字號也已不甚清楚。窗上的玻璃裂了一大道璺,用報紙糊著。玻璃窗裡放著兩三雙鞋,落滿了塵土。
瑞全懷疑他是否找對了地方。再看看匾上的字號與門牌,他知道並沒有找錯。想起錢伯伯的道袍與那個小廟,他告訴自己:只有這種地方才適於作暗中進行的事體。他走了進去。
屋中相當的暗,而且有一股子潮溼的,摻夾著臭漿糊與大煙的味道。他嗽了一聲,沒有人答理他。他說出暗號:“有雙臉鞋嗎?掌櫃的!”
裡面有了響動。他耐心的等著。又過了一會,裡面的門吱的響了一聲,出來個又高又瘦的人,口中正嚼著一口什麼東西。他象個大煙鬼。
瑞全知道,在日本的統治下,吸鴉片是一種好的掩護。他掏出那副風鏡來。在風鏡的遮擋裡藏著他的很小的證章。他取出證章,教瘦子看。而後,他低聲的說:“我來拿錢。”瘦人翻了翻眼:“什麼錢?”
瑞全知道事情不妙。“你弟弟撥來的!”
“我,我沒有弟弟!”瘦鬼把口中的東西咽淨。“沒有……”瑞全的黑眼珠盯住那個又黃又瘦的臉,立刻想用手掐住那細長的脖子。可是,他得控制自己。他是在北平;只要瘦鬼一喊叫,他必會遇到危險。“別開玩笑!老哥!”
他勉強的笑著說:“你知道,那點錢多麼重要!”瘦鬼反倒不耐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