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時,我沒有顧忌,沒有對報酬與前途的算計。我屬於一切抗敵的人,作一切抗敵的事,一直作到死。假若第一階段是個人的英雄主義或報仇主義,這第二階段是合作的愛國主義。前者,我是要給妻兒與自己報仇,後者是加入抗敵的工作,忘了私仇,而要復國雪恥。”現在,我走到第三階段。剛才你看見了那位和尚?“老人指了指前殿。”他是明月和尚,我的最好的朋友。我們兩個人的交情很純真,也很奇怪。我呢,當我初一認識他的時候,是一心要報仇,要殺人。他呢,儘管北平城亡了,還不改變他的信仰,他不主張殺生。這樣,我以為即使佛生在北平,佛也得發怒,也得去抗敵,假若佛的父母兄弟被敵人都殺害了的話。明月和尚不這樣看,他以為這侵略,戰爭,只是劫數,是全部人間的獸性未退,而不是任何一個人的罪過。說也奇怪,我們兩個人的見解是這麼不同,而居然成了好朋友。他不主張殺人,因為他以為仇殺只足助長人的罪惡,而不能消滅戰爭。可是,他去化緣,供給我吃。他不主張殺人,而養著手上有血的朋友;可笑!
“不過,雖然我不接受他的信仰,可是我多少受了他的影響。他教我更看遠了一步——由復國報仇看到整個的消滅戰爭。這就是說,我們的抗戰不僅是報仇,以眼還眼,以牙還牙,而是打擊窮兵黷武,好建設將來的和平。
“這樣,我又找到了我自己,我又跟戰前的我一致了。這就是說,在戰爭一開始,我忽然受了毒刑,忽然的家破人亡,我變成瘋狂。只有殺害破壞,足以使我洩恨。我忘記了我平日的理想與詩歌,而去和野獸們拚命。那時候,我是視死如歸,只求快快的與敵人同歸於盡。現在,說句也許教你笑我的話,我似乎長成熟了。我一邊工作,一邊也又有了理想。我不只胡里胡塗的去扔掉我的腦袋,而是要穩穩當當的,從容不迫的,心平氣和的,去作事,以便達到我的理想。所以,我說,我又找到了自己。以前,我是愛和平的人;現在,還是那樣。假若這裡有點不同的地方,就是在戰前,我往往以苟安懶散為和平;現在呢,我是用沉毅堅決勇敢去獲得和平。”我不必告訴你,一件一件的,我都作過什麼。我倒真高興能告訴你,我的這點小小的變化。變化是生長的階段。我並沒死,也並不專憑一口怒氣去找死,我是象個小孩,或小樹,天天在生長。這樣,危險困苦也就都不可怕了,因為我的眼是看著遠處,正象明月和尚老看著西天那樣。我不必再老咬著牙,擰著眉了,而可以既不著急,又不妥協的往前幹去;我知道我所幹的是任何一個有心思,有理想的人,所應當乾的;我能自信了。是的,今天我沒有,將來也不會,皈依佛法;不過,明月和尚的確給了我好的影響。我很感激他!他是從佛說佛法要取得永生;我呢是從抗敵報仇走到建立和平——假若人類的最終的目的是相安無事的,快快活活的活著,我想,我也會得到永生!“
用心的,瑞全一字不落的,把錢伯伯的話都聽進去。
他沒想到錢伯伯會這樣概括的述說。他原來以為老人必定婆婆媽媽的告訴他一些有年月,有地點的事實。聽完這一大段話,他呆呆的看著錢伯伯。是的,錢伯伯的身上,正象他的思想,全變了。他好象不認識了,又好象更多認識了一點,錢老人。錢老人沒有陳說事實,可是那一大段話,儘管缺乏具體的事情,教瑞全不單感動,而且也看見了他自己;象他自己,在這三四年中,不也變了嗎?不也是由一股熱氣,變為會沉靜的思索嗎?他馬上覺得他的心靠近了老人的心。老人的經驗與變化正差不多是瑞全自己的。
他很想把自己的經驗都告訴給老人,可是,他鼓不起勇氣來說了。事實,假若沒有一個以思想作線索的綱領,不過是一些零散的磚頭瓦塊,說不說都沒有關係。
“老三,說說你的事呀!”老人微笑著說。
老三伸了伸腿。“錢伯伯,用不著說了吧?我也正在變!”“那可好,好!”老人的眼對準了瑞全的。“你看,要是對別人,我決不會說剛才那一套話,怕人家說我老王賣瓜,自賣自誇。對你,我不能不那麼說,因為那是千真萬確的事實。只有那麼對你說,你才真能看見我的心。假如我只說些陳穀子爛芝麻,你也許早發了困!嘔,老三,你不以為我是瞎吹,鋪張?”
“我怎能呢?錢伯伯!”
“好!好!還是說說吧,說說你的事!我願意多知道事情,只有多知道事情,心裡才能寬綽!”
瑞全沒法不開口了。他源源本本的把逃出北平後的所見所聞,都說出來。說著說著,瑞全感到空前未有的痛快,與興奮。這是和錢伯伯談心,他